Gary一度以为战争来临后他就再也没有在酒吧里悠哉悠哉的机会,实际则并不尽然。两个月后空战全面笼罩了这个大西洋东部的岛国,并且持续了十五个月之久。在此期间,他们的生活里暂时被塞满了炸弹、警报、废墟和流离失所的孩子,然而在军队和民众口中不过是“给生活加了点小作料”,而“勇敢无畏的英国人”是绝不会在意这些的。
酒吧照常营业,即使被炸成了废墟也能清出一块平地来放置吧台。空战最初的日子里,每当任务结束的夜晚,Jake便会强拉了Gary去酒吧来一杯威士忌。他们在饮酒方面有不同的口味。Jake喜欢有浓烈烟味的苏格兰威士忌,Gary则偏爱温厚醇香的黑麦威士忌。Jake一本正经地说品酒的口味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性格,比如黑麦威士忌有一股橡树的芳香,喜欢它的人也应像橡树一样,有着坚硬的外壳和柔韧的内心。
Gary只把它当做爱开玩笑的同伴的另一个嘲弄,然后问他喜欢刺鼻烟味的苏格兰威士忌的人又该是什么样子。Jake严肃地说这需要你自己去思考,然后哈哈大笑。年轻人清朗的笑声回荡在伦敦布满阴霾的天空。后来Jake驾驶着左翼残缺的“飓风”式战斗机冲向德军的Me-109,两架飞机相撞双双坠海。Gary反复念着这条冰冷的短讯,脑海里突然回响起这段时隔不久的对话,才恍然明白那浓烈的烟味可能是硝烟的气息,而按Jake自己的论调,他似乎是个很适合战争的人。
Jake是否真的适合战争Gary不得而知,至少在他内心深处没有任何人应该为战争而生。军人和武器的目的应该是保卫和平,而非制造杀戮。同样,可以为了保家卫国而死的战士并不会甘愿为无理由的侵略献出生命。
但他不能否认Jake是个出色的战士。那个总是精力充沛的人初次驾驶战机上战场时也是一脸灿烂地向他微笑招手,尽管他上前与他握手时可以感到他手心里一片冰凉。而他自己的第一次出战是作为Jake的机枪手。整个过程中Jake滔滔不绝,废话连篇,Gary却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好像一万只马蜂嗡嗡地啃食着他的脑仁。他只是用力地端着枪,毫无意识地随着他们驾驶的银鹰一起在气浪中翻滚浮动。飞机在云层中穿梭,迎面撞上滚滚硝烟和隆隆的炮火。他不知道Jake当时是什么表情,只感觉他的背影沉稳如山。
随着一声巨响“飓风”式前端的火炮击中敌机,铅灰色的浓烟里德军飞行员跳伞降落。Gary按照指示端枪瞄准了那个飞行员,手却一直颤抖着扣不下扳机。
“我不能。”他最终还是放下了枪,默然看着德军飞行员没入云层,“虽然是敌人……但已经有太多人失去生命。”
Jake短暂地转头望向他,也许是背光的缘故,他在那一瞬间看到那双浅棕色的眼睛深深地沉下去。
“你做得对,没有人活该白白死去。”Jake说,“但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今天被你放走的家伙明天会不会把十吨炸弹投向伦敦。”
生命强劲地冲击着人们心中的道德准则,任何是非对错在它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以它之名,一个投降的懦夫可以被冠上人道与大爱的光环,一个坚守阵地的勇者也可以被泼上蔑视生命的污水。而剩下更多的人,在这道模糊的界限两边摇摆挣扎。
因此后来Gary成了沉默寡言的优秀飞行员——甚至传言中的他漠视生死,而每天下午准时取出一支雪茄却只闻一闻又放回盒中的强迫举动似乎更证实了他的孤僻与神经质——却始终没有成为冷酷的战斗机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么热爱生命,也正是这种热爱驱使着他勇敢无畏地战斗。
也正基于此,他战争中最光辉的记忆并非立下战功的瞬间,也非被女王亲授荣誉勋章的那一刻,而是那些与旧友坐在酒吧里喝一杯威士忌的时光,他一生中真正的光辉岁月。那时Jake吹着口哨,如鱼得水地招呼着望过来的漂亮姑娘,他坐在一旁安静地看他们半真半假地调情。胸前挂着防空哨的大叔骑着破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间穿梭,碰上路边的孩子就撒下几颗水果糖。那之后的第三个月大规模的空袭将伦敦变成一片废墟。他背靠着吧台坐在一片瓦砾上,仰头望着被浓云笼罩的深灰色夜空。老板娘的五岁的小女儿把头枕在他腿上,细声细气地请他指出和她有着相同名字的星星。小姑娘名叫Andromeda,一头金色鬈发,笑容像热腾腾的棉花糖。厚重的云层遮蔽了那片遥远星云220万年前发出的光线,他只得凭着对中学教科书的依稀印象,只出一个大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