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OKTRAIOS 原发作者

一
穿过这一片碱蓬草地，就是海滩了。
夏天正热闹，草叶上却已经泛起星星点点的霜红。世勋弯腰折下一枝蒙着海雾的草茎，插在腰间的鱼篓上，乐颠颠跑向海边。
潮汐刚落，长长的海滩上空无一人，湿漉漉的贝壳散落一地，在蔷薇色的夕阳里闪着光。在这些光点之间，零星点缀着几抹温柔的色彩，像一只只小水涡，在晚风中盈盈泛着波光——那是海玻璃。
落入海中的玻璃碎片，在海水与沙石的冲刷打磨下，将锋利的棱角和耀眼的光泽都交付给了大海，只留下这一颗颗鹅卵石般温润美丽的海玻璃，随着海浪涌上沙滩，来到世勋身边。
世勋喜欢这些晶莹透亮的小东西，每次赶海总要捡上几颗，丢到窗前的玻璃罐子里。
今天也不例外。
“一颗，两颗……”世勋把战利品们一颗颗放进罐中。
窗口正对着海滩，从世勋这里看过去，远方的明月刚好和圆圆的罐子合二为一，一整罐的海玻璃被月光点亮，悬在海面上，仿佛天边升起了五彩的月亮。
月亮越升越高，夜渐渐深了。
世勋就要沉入梦乡，梦中也依稀有一轮五彩的月亮，悠悠然越过窗来。
“子韬，我一定会把它送到你身边。”朦胧中一个遥远的声音把世勋惊醒，他揉揉眼，坐起身来。
目光落到窗台上，他的宝贝罐子正兀自发出光来，仿佛包裹着一团湖蓝色的火焰。
一团火苗脱离了其他海玻璃的束缚，一下子跳到世勋面前。
“你会发光？”世勋惊喜的将那颗今天早上刚刚拾到的海玻璃捡起，借着月光细细端详。
一团水雾忽地从掌心腾起来，迅速升高，蔓延，在窗前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水幕。慢慢的，水幕上呈现出影影绰绰的画面来。
那似乎是个阴天，光线微弱，画面昏暗，唯一的色彩就是一朵朵大红色的凤凰花，落慢了石子铺就的小巷。
画面有节奏的向前推移，伴随着细微的脚步声，
一盏古老的渔灯忽然出现在街角，把周围的一切照得亮堂了些。
路的左边是一尊布满青苔的风神爷石像，披着褪色的红绸缎。右前方的空地上生长着一株大榕树，长长的枝条深深埋进脚下的泥土。
“这不是我们的渔村吗?”世勋惊讶的捂住了嘴巴。
画面继续向前推移，转进了一条泥泞的小胡同。
道路两侧依稀是渔村的模样，却又不尽相同。那雕花的门廊，昏黄的油灯，分明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再看时，画面已经停在了一栋青石老屋前，一个稚嫩又不乏磁性的孩子声音轻轻叫到：“子韬，你在吗?”
“亦凡哥哥，我在这呢。”另一个声音从青石墙后传来。
画面戛然而止。
世勋握紧了手中的海玻璃。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二
天空刚刚泛白，世勋就来到了海边。
他想通了昨天画面中断的原因。
海玻璃经过沙砾长年的打磨，表面上布满了细小的沙窝，这些沙窝能让海水持久的停在它身上。有了这些海水，它才能拉起水幕，讲故事给世勋听。
世勋打来一桶水，轻轻捧起海玻璃浸入水中。
果然，那一堵熟悉的青石墙壁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亦凡哥哥，我害怕……”是老屋里的子韬。
”别怕，子韬。我问过大夫了，这次瘟疫并不严重，村子里只是怕更多的人传染，才把你们送走的。你去岛上待几天，听大夫的话，很快就好起来的。”亦凡安慰道。
“嗯。”子韬轻声回答，声音里却有了哭腔。
“子韬，你记得珊瑚果吗?”亦凡突然问道。
“记得。珊瑚果长在海边最高的山崖上，红的像火焰，亮的像星星。谁得到了珊瑚果，就得到了平安和希望。”子韬喃喃自语。“不过，这只是渔村的一个传说罢了。”
“那不是传说。”亦凡连忙道，“我就见过。”
“真的？”子韬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力气。
“嗯，那年我和爷爷一起进山采药，被一只受伤的海鸟引的迷了路，在山里转了好几天。没想到就在我们精疲力尽的时候，它出现了。”
“珊瑚果？”
“没错。我们站在山里，看着头顶上红宝石一般的珊瑚果，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唤醒了，我们一鼓作气，沿着山谷一直往外走，终于走了出来。爷爷说，珊瑚果唤醒的，其实不是我们的力气，而是我们心底的希望。”
“希望……”子韬轻轻的重复。
“子韬，你答应哥哥，不管木麻岛那里什么样，都不要放弃希望。我会帮你找到那颗珊瑚果，送到岛上，让它陪你平安回来。”
“哥哥，你真的能找到它吗?”

接上
“当然。”亦凡自信的说，“你不是一直喜欢我那个蓝玻璃瓶子吗?等我找到珊瑚果，就用它装着，送到木麻岛给你，好不好？”
画面一阵模糊，青石墙不见了，一只码头渐渐显出轮廓。一群孩子正排着队，登上一艘狭窄的客船。
“子韬！”画面猛地一震。
一个纤细的背影在队伍里回过头，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笑靥。
亦凡的声音再次响起：“子韬，我一定会把它送到你身边！”
子韬使劲的点点头，两颗眼泪划过脸颊，到达嘴角。
船启动了。
天亮了，水雾渐渐散去。
这个故事也开始慢慢褪去周身的雾气，显现出它本来的模样。
世勋听村里的老人提起过，五十四年前，鱼村曾爆发过一次瘟疫。为了尽可能控制疫情，所有病号都被送往隔海相望的木麻岛进行隔离治疗。
从海玻璃映现的画面背景和人们的穿着举止来看，那就是几十年前渔村的样子。而子韬，显然就是那时被送往木麻岛的病人之一。
他的病治好了吗?亦凡找到珊瑚果了吗?平安和希望——他们能得到吗?
世勋心里有无数个问号在他脑海里转个不停，而这一切的答案，只有海玻璃知道。
入夜，世勋再一次将海玻璃浸入水中。
画面抖得厉害，一丛丛不知名的多刺灌木不断在画面中闪过，几乎要穿透水雾刺出来。
一个孩子在画面外喘着粗气脚步声却一刻不停。世勋听得出来，那是亦凡的声音。
画面变化，眼前的世界突然开阔了起来。可随着视角一压低，世勋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是一道悬崖，光滑的石壁直通崖底。一颗小石子从亦凡脚边滚落，坠下山崖，没有一丝声响。
眼前的景象又一阵抖动，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
亦凡第一次出现在画面里。他看上去只比子韬大一两岁，脸上除了坚韧好和倔强，还有荆棘划破的血痕。看来他这样子奔波了很久，脚下的鞋子已经翻起了毛边，满是破洞的裤角上还挂着几只枯黄的苍耳。
“咚——”一颗鲜红饱满的果子落入眼前的水雾里，晕染出一片明媚的色彩。世勋几乎能闻到它发出的清甜气味。果子后面，是亦凡明朗的笑脸，能看到他因快乐而露出的牙龈。
睡意袭来，世勋取出海玻璃擦拭干净，心满意足的扎进枕头。
“子韬收到珊瑚果时会是什么表情呢?”

接上
“木麻岛……”一个画面突然闪过世勋的脑海。
天色还早，他揣起海玻璃，飞快的冲出家门，向渔村南边跑去。
南边的老书屋，是渔村的“图书馆〃。关于渔村的所有历史典籍，奇闻异志都存放在这里。
海边气候湿热，书屋里却干净而清爽。木香和书香混合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让人心安。
世勋记得，他曾在这里看到过一张手写的标签，贴在一个牛皮纸袋子上，上面的字正是“木麻岛”。现在想来，当时看到的，很有可能是记录木麻岛病区的档案。
“就是它了。”世勋眼睛一亮，抽出架上的牛皮纸袋，掸去封皮上的灰尘。
打开纸袋，一沓薄薄的纸张呈现在世勋眼前。世勋小心翼翼的翻动这些泛黄的纸张，他要寻找的答案一点点浮出水面。
在病号名单中，唯一与“韬”有关的，是一个叫“黄子韬”的14岁男孩。他名字下方的备注栏里有这样一行小字：“籍贯长汀，来渔村过暑假时染上瘟疫，隔离时间29天。”
29天之后呢，他怎么样了?
世勋继续往后翻，翻到最后一页的“离岛病号安置”。
“黄子韬，病愈离岛，由父母接回长汀”。
世勋倚在书架上深深呼出一口气。
虽然珊瑚果没能送到子韬手中，但这个故事到底有了个圆满的结局。
世勋拎起手边的牛皮纸袋，打算把档案整理回去。
几张硬纸片从袋口滑出，落了一地。世勋捡起照片，一张张看过去。
一个孩子站在空荡荡翻海滩上，远远的把目光投向海平面。似乎是有风吹过，他的头发和外衣都轻轻的向后牵动，让他看起来更加单薄。照片并不清晰，却依然能看见他眼中的失落和眼角细碎的泪光。
世勋认得这双微微上挑的好看眼睛，在亦凡举着瓶子送客船离开的那天，这双眼睛也闪烁着同样的泪光。然而这张照片里孤零零站在海边发呆的子韬，和那天哭着微笑的他判若两人。
他的眼里，没有了希望。

— — — 接上— — —
世勋抱着果汁，听七十岁的子韬讲述故事的另一半。
下午的时光在子韬平缓的声音里悄然流过，世勋闭上眼，仿佛回到了五十四年前的木麻岛，回到了十岁的子韬身边。
等待珊瑚果，是子韬在木麻岛上最勤勉的功课。
即使不是补给船到来的日子，他也会早早的站在海边，对着大海发呆。
日子一天一天过，补给船一艘一艘来。子韬几乎数遍了天上的每一只海鸥，看尽了海上每一艘帆船。
亦凡承诺的珊瑚果，却始终没有到来。
29天后，子韬康复离岛。
他的父母已经早早的等在码头，接他回家。
“要不要去跟你的朋友告个别？”妈妈问。
子韬摇摇头，转身登上的了离村的大巴车。
“子韬！”也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叫到。
子韬咬着嘴唇，径直走到车后坐下，没有回头。
车轮卷着尘土，渐渐驶出渔村。
子韬回过头，那个熟悉的身影仍然挥着胳膊在车后追赶。发动机的轰鸣声盖过了他的呼喊，但子韬知道，他在喊他的名字。
“子韬——”
车轮越转越快，把亦凡远远甩在后面。
子韬趴在后车窗上，看着那个逆光奔跑的已经挺高大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渔村。”眼前的子韬喝了一口果汁，摇了摇头，“ 听说后来亦凡哥他……也搬走了。如果知道这一别就是几十年，我一定不会那么任性，那珊瑚果本来就是传说中的东西，我怎么能怪他呢……”
“其实，他并没有失约。”世勋抬起头，将紧紧攥在手心里的海玻璃轻轻放到子韬面前。
“什么?”子韬看着海玻璃，不明所以。
世勋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水瓶，拧开盖子将瓶中的水细细洒在海玻璃上。
水幕起，水幕落。
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却让世勋听到了五十四年穿流而过的声音。
五十四年前断开的线，终于在现在汇成一点。
子韬沉默了一会儿。
他把海玻璃贴在脸颊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亦凡哥哥，你的瓶子，我收到了……”
湖蓝色的海玻璃，依然澎湃着五十四年前的涛声。
一个漫长的句点透过涛声传递过来。
“子韬，我一定会把它送到你身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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