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芒花
秋还不深，日光却已冷了。折腰柳虽光秃，袅娜不减。日光一洒，金灿灿黄澄澄又细又长。悟空“嘁”一声笑出声，失了作弄小兵心思，手腕翻转旋回毛瑟手枪。只见它对着日头锃亮一片，可见主人用心。悟空着手顺大氅系上衣扣，穿的是笔挺，面上却散漫，眉梢又好似狷狂，当得一声神俊。他不再理会面前捉来的俘虏，侧里走了。属官摆手令人将那俘虏擒了，好生养着，等着少将那日想起了，再来用上一用。他且再寻悟空，只见人早已回转孙家公馆，正斜倚了黄花梨木椅悠哉小憩，也不知睡着不曾。他未惊扰悟空，只阖门，守在了外头。门上斜吊一枝菅芒花，干干瘪瘪，红线捉住悬了，兀自晃悠着。
悟空一觉也是好眠，不知觉竟做了个大梦。五年也不短，一件件事情再重温回来也有个把时辰。再一睁眼，满心以为该是现世了罢，鼻尖却萦绕上一缕茶香。茶香再淡再浅也是好味，悟空扶额，半眯眼儿望向对方。眼前光影重重，甚么都不很清明，只纠缠的色块刺得他脑仁疼。
是杨戬。悟空断定，哪怕他根本未看清对方面容。但是杨戬，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他尽力张大眼睛，面前人的长相却始终模糊不清。
“孙悟空。”依稀熟悉音色，连冷硬咬字也不改半分，听着生分，该是如何熟稔也只悟空晓得了罢。他龇了龇牙，只觉天底下没有比杨戬这人更能装模作样的了。得亏他这一声，悟空终于能看清个大概轮廓了，合眼再看，于是分明。杨戬正襟危坐在对头雕花铁梨木小凳，没有靠背，脊梁却挺直，连带原该飘逸长褂也添上硬朗的味道。再看自己，翠青长袍并不修身，无端却瞧出情色来，嫩如葱。而又不合身，里面仍是衬衣军装，绑腿军靴。似是伤了几处，酸疼难当，又滑稽，又古怪。
杨戬抬手冲茶，陶瓷小壶恰分两杯，又是云纹茶杯，顺着他的手移到面前。悟空原是出身草莽，大字不识一个，茶杯上是个甚么纹他也不识，只觉得：乖乖，漂亮极！伸手端茶就饮，被烫的跳脚，对面一声嗤笑却仍听的清清楚楚。悟空扔了茶盏，斜靠后头太师椅，一双腿交叠放在桌面上。再抬眼看杨戬，身形是分毫不动，唇角抿得紧，悟空心里得意不少。
“嗤，你个酸腐茶博士，甚么雨前茶雨后茶？那里比得上兄弟酒肉？俺老孙从来是个自在人，那像你？啧，酸腐、酸腐！”说罢径自阖眸，哼着也不知那里来的艳调，倒确是个自在人。
“呵，泼皮猴头。”杨戬逸了声冷哼，吹开茶沫细微一品。“咔哒”一声，太阳穴被抵上一硬物，冰凉刺骨。杨戬略微侧头，眉头渐索，他可以闻到枪口淡淡的硝烟味道，扰乱了茶香。他屈指叩了叩桌面，沉声道：“泼皮，移开你那破烂。”悟空笑一声，果真把那枪头收回腰里别了。杨戬并不理会他。
“茶博士，你这儿桃柳甚好。”悟空玩笑般开口，把个木几拍得震天响。杨戬抬掌把他手摁下，悟空一挣，竟是半分动弹不得。而后杨戬开口：“桃子可以拿去，”想到甚么一般，尾音又带上些许笑意，“算我请你。”悟空眼皮一跳，又添躁动。他一翻掌将那手掌捉住，调笑道：“杨三眼丰姿冠世，一身枪术出神入化，却不知这修长指节莹润如此，比之蟠桃，滋味又不可知了。”
杨戬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小臂一收将他拉了近来。原不温情的唇线更是抿成一线，长眸眯起竟瞧出了棱角，手掌掐得死紧。“泼皮，你将我作那女子？”悟空矮上杨戬一头，此番又不得不仰视于他，只不作声。杨戬语带笑意，然面上不出半分：“嘶……那你呢？长得倒是比我好看些，小曲也算凑合，你——”话不说完，给悟空一拳砸在面上，侧倒了去。他握着悟空的手腕没放，倒地时拖着那恣意的青年一同倒了。悟空的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砖面上，留下一块霎时立显的乌青，没有淌血。悟空撑着手，把自己的下颌朝杨戬胸口一磕。杨戬略皱眉，悟空反笑了：“大哥，你疼么？”杨戬没答，只盯着他，“我也很疼。”杨戬立时朝悟空伸了手去，悟空侧头避过，腰上别着的毛瑟手枪又抵上杨戬眉间。杨戬看了看悟空，又看了看那曽别着手枪的腰身，他张了张嘴，终于还是甚么也没说。
仿佛若有一甲子那么长，悟空提了提唇角，杨戬反手把枪口推向耳侧。砰然巨响，屋内外的枪响好似融为一声，青石砖面留下不可磨灭的凹痕伤疤，杨戬将悟空的手反向一折，脆响一声后它无力垂下，手枪也落了远处。杨戬翻身将悟空压在身下如是欺近，不料悟空自军靴里抽出一枚匕首狠狠划开他的肌理，他不受控制地松了手，下一秒屈腿后跳，正险避过悟空上挑的刀尖。悟空面色有些白，杨戬不由得想起方才他说他也很疼的话来，而那个怕疼的人此时面无表情地将脱臼的手骨正好，又是令人牙酸的咔吧一声。他旋身去够手枪，杨戬捡起茶盏朝那只刚刚还被握在掌心的手砸去，茶仍是烫，悟空的手不由一歪，差以毫厘，那只毛瑟手枪被杨戬一脚踢开到屋子另一个角落。
“少将！少将！”屋里的人都听到了悟空属官的呼喊和外面交织的枪声。杨戬唇角一抽，趁着悟空双手尚不灵活，将他反剪了胳膊提起。借了这一提之势，悟空蹬腿朝后一脚踹在杨戬胫骨上。杨戬只觉头发根根立起，而悟空腰身一扭，一拳砸在杨戬下颌上，将他推远。他后退些许，两腿分立站稳脚跟，脊背依然挺直，拇指擦过咬破唇瓣逸出的鲜血。悟空一脚踩在椅子上，纵身跃上木几。他半蹲着身子，呈极有爆发力的模样。杨戬绕着木几移动，每次只朝里一星半点，悟空觉也不觉，只横眉冷目地盯着他。他倏然停下，悟空长拳紧握，他再提腿竟是往下，木几一脚垫着一块不高不低的石块。悟空重心不稳侧翻而去，杨戬伸手来够，也不知是捉还是拉，反被悟空一刀刺向掌心。末了，杨戬握了一手的匕首，悟空也倒地，又被那木几砸了脚踝，动不得。
杨戬扔了匕首，叮当几声匕首便不再动，屋内阴沉它寒芒却不减，淌了他的血，竟妖冶起来。悟空瞥了一眼那匕首，目光还未收回便被掐脖提起。杨戬莫名有些愉悦，道：“世人道我枪术了得，然未有人知，我体术也不差。”悟空亦笑了，声线都变了形：“俺……可不就……就知道了么！”气声极大，杨戬顿了一会儿方才明白他说了甚么。
“大哥……”悟空略扬声，杨戬看着他如今不吵不闹，似是欢喜得很，钳着他的指节略微松动，手臂也屈收回来。“孙——”“砰”的一声，屋子禁闭的木门被人撞开，悟空的属官也是了得，想也不想便开了枪，子弹擦着悟空的鼻尖飞钻入杨戬手腕，悟空则被他摔在地上。
悟空落地便惊醒，臀下依然是个把时辰前的黄花梨木椅。黄昏渐近，周身透凉如水。悟空仿若觉着杨戬的思维在纠缠不休。杨戬一直表情甚少，即使他躺倒在自己面前，灰败爬满了他的面容，依然是冷淡。只一双瞳，黑沉阴郁，似是复杂，总是难辨。
“叩叩——”
“进来。”悟空颇是不耐，坐直了身子。“少将，今年的菅芒花开好了。”属官立在门口，低头沉声。悟空阖眸，眉头紧皱，过了半晌方才摆手：“哦，走吧。”复而起身，拎起椅背上的大氅，遮过晚霞如血线。
2015/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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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还不深，日光却已冷了。折腰柳虽光秃，袅娜不减。日光一洒，金灿灿黄澄澄又细又长。悟空“嘁”一声笑出声，失了作弄小兵心思，手腕翻转旋回毛瑟手枪。只见它对着日头锃亮一片，可见主人用心。悟空着手顺大氅系上衣扣，穿的是笔挺，面上却散漫，眉梢又好似狷狂，当得一声神俊。他不再理会面前捉来的俘虏，侧里走了。属官摆手令人将那俘虏擒了，好生养着，等着少将那日想起了，再来用上一用。他且再寻悟空，只见人早已回转孙家公馆，正斜倚了黄花梨木椅悠哉小憩，也不知睡着不曾。他未惊扰悟空，只阖门，守在了外头。门上斜吊一枝菅芒花，干干瘪瘪，红线捉住悬了，兀自晃悠着。
悟空一觉也是好眠，不知觉竟做了个大梦。五年也不短，一件件事情再重温回来也有个把时辰。再一睁眼，满心以为该是现世了罢，鼻尖却萦绕上一缕茶香。茶香再淡再浅也是好味，悟空扶额，半眯眼儿望向对方。眼前光影重重，甚么都不很清明，只纠缠的色块刺得他脑仁疼。
是杨戬。悟空断定，哪怕他根本未看清对方面容。但是杨戬，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他尽力张大眼睛，面前人的长相却始终模糊不清。
“孙悟空。”依稀熟悉音色，连冷硬咬字也不改半分，听着生分，该是如何熟稔也只悟空晓得了罢。他龇了龇牙，只觉天底下没有比杨戬这人更能装模作样的了。得亏他这一声，悟空终于能看清个大概轮廓了，合眼再看，于是分明。杨戬正襟危坐在对头雕花铁梨木小凳，没有靠背，脊梁却挺直，连带原该飘逸长褂也添上硬朗的味道。再看自己，翠青长袍并不修身，无端却瞧出情色来，嫩如葱。而又不合身，里面仍是衬衣军装，绑腿军靴。似是伤了几处，酸疼难当，又滑稽，又古怪。
杨戬抬手冲茶，陶瓷小壶恰分两杯，又是云纹茶杯，顺着他的手移到面前。悟空原是出身草莽，大字不识一个，茶杯上是个甚么纹他也不识，只觉得：乖乖，漂亮极！伸手端茶就饮，被烫的跳脚，对面一声嗤笑却仍听的清清楚楚。悟空扔了茶盏，斜靠后头太师椅，一双腿交叠放在桌面上。再抬眼看杨戬，身形是分毫不动，唇角抿得紧，悟空心里得意不少。
“嗤，你个酸腐茶博士，甚么雨前茶雨后茶？那里比得上兄弟酒肉？俺老孙从来是个自在人，那像你？啧，酸腐、酸腐！”说罢径自阖眸，哼着也不知那里来的艳调，倒确是个自在人。
“呵，泼皮猴头。”杨戬逸了声冷哼，吹开茶沫细微一品。“咔哒”一声，太阳穴被抵上一硬物，冰凉刺骨。杨戬略微侧头，眉头渐索，他可以闻到枪口淡淡的硝烟味道，扰乱了茶香。他屈指叩了叩桌面，沉声道：“泼皮，移开你那破烂。”悟空笑一声，果真把那枪头收回腰里别了。杨戬并不理会他。
“茶博士，你这儿桃柳甚好。”悟空玩笑般开口，把个木几拍得震天响。杨戬抬掌把他手摁下，悟空一挣，竟是半分动弹不得。而后杨戬开口：“桃子可以拿去，”想到甚么一般，尾音又带上些许笑意，“算我请你。”悟空眼皮一跳，又添躁动。他一翻掌将那手掌捉住，调笑道：“杨三眼丰姿冠世，一身枪术出神入化，却不知这修长指节莹润如此，比之蟠桃，滋味又不可知了。”
杨戬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小臂一收将他拉了近来。原不温情的唇线更是抿成一线，长眸眯起竟瞧出了棱角，手掌掐得死紧。“泼皮，你将我作那女子？”悟空矮上杨戬一头，此番又不得不仰视于他，只不作声。杨戬语带笑意，然面上不出半分：“嘶……那你呢？长得倒是比我好看些，小曲也算凑合，你——”话不说完，给悟空一拳砸在面上，侧倒了去。他握着悟空的手腕没放，倒地时拖着那恣意的青年一同倒了。悟空的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砖面上，留下一块霎时立显的乌青，没有淌血。悟空撑着手，把自己的下颌朝杨戬胸口一磕。杨戬略皱眉，悟空反笑了：“大哥，你疼么？”杨戬没答，只盯着他，“我也很疼。”杨戬立时朝悟空伸了手去，悟空侧头避过，腰上别着的毛瑟手枪又抵上杨戬眉间。杨戬看了看悟空，又看了看那曽别着手枪的腰身，他张了张嘴，终于还是甚么也没说。
仿佛若有一甲子那么长，悟空提了提唇角，杨戬反手把枪口推向耳侧。砰然巨响，屋内外的枪响好似融为一声，青石砖面留下不可磨灭的凹痕伤疤，杨戬将悟空的手反向一折，脆响一声后它无力垂下，手枪也落了远处。杨戬翻身将悟空压在身下如是欺近，不料悟空自军靴里抽出一枚匕首狠狠划开他的肌理，他不受控制地松了手，下一秒屈腿后跳，正险避过悟空上挑的刀尖。悟空面色有些白，杨戬不由得想起方才他说他也很疼的话来，而那个怕疼的人此时面无表情地将脱臼的手骨正好，又是令人牙酸的咔吧一声。他旋身去够手枪，杨戬捡起茶盏朝那只刚刚还被握在掌心的手砸去，茶仍是烫，悟空的手不由一歪，差以毫厘，那只毛瑟手枪被杨戬一脚踢开到屋子另一个角落。
“少将！少将！”屋里的人都听到了悟空属官的呼喊和外面交织的枪声。杨戬唇角一抽，趁着悟空双手尚不灵活，将他反剪了胳膊提起。借了这一提之势，悟空蹬腿朝后一脚踹在杨戬胫骨上。杨戬只觉头发根根立起，而悟空腰身一扭，一拳砸在杨戬下颌上，将他推远。他后退些许，两腿分立站稳脚跟，脊背依然挺直，拇指擦过咬破唇瓣逸出的鲜血。悟空一脚踩在椅子上，纵身跃上木几。他半蹲着身子，呈极有爆发力的模样。杨戬绕着木几移动，每次只朝里一星半点，悟空觉也不觉，只横眉冷目地盯着他。他倏然停下，悟空长拳紧握，他再提腿竟是往下，木几一脚垫着一块不高不低的石块。悟空重心不稳侧翻而去，杨戬伸手来够，也不知是捉还是拉，反被悟空一刀刺向掌心。末了，杨戬握了一手的匕首，悟空也倒地，又被那木几砸了脚踝，动不得。
杨戬扔了匕首，叮当几声匕首便不再动，屋内阴沉它寒芒却不减，淌了他的血，竟妖冶起来。悟空瞥了一眼那匕首，目光还未收回便被掐脖提起。杨戬莫名有些愉悦，道：“世人道我枪术了得，然未有人知，我体术也不差。”悟空亦笑了，声线都变了形：“俺……可不就……就知道了么！”气声极大，杨戬顿了一会儿方才明白他说了甚么。
“大哥……”悟空略扬声，杨戬看着他如今不吵不闹，似是欢喜得很，钳着他的指节略微松动，手臂也屈收回来。“孙——”“砰”的一声，屋子禁闭的木门被人撞开，悟空的属官也是了得，想也不想便开了枪，子弹擦着悟空的鼻尖飞钻入杨戬手腕，悟空则被他摔在地上。
悟空落地便惊醒，臀下依然是个把时辰前的黄花梨木椅。黄昏渐近，周身透凉如水。悟空仿若觉着杨戬的思维在纠缠不休。杨戬一直表情甚少，即使他躺倒在自己面前，灰败爬满了他的面容，依然是冷淡。只一双瞳，黑沉阴郁，似是复杂，总是难辨。
“叩叩——”
“进来。”悟空颇是不耐，坐直了身子。“少将，今年的菅芒花开好了。”属官立在门口，低头沉声。悟空阖眸，眉头紧皱，过了半晌方才摆手：“哦，走吧。”复而起身，拎起椅背上的大氅，遮过晚霞如血线。
2015/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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