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的空气灌满了我的空杯。你认为，什么样的东西会带来危险？毫无疑问，独自一人在橘子郡的酒吧夜店中流浪暗含着这样的可能性，但眼下还有更具有挑战性的事物等着我呢，比如，一个坐在暗处的、主动搭讪的女人。
可以说，舞台上边跳边唱十足像头被拔了毛的蠢公鸡的主唱不会有危险，人群中一边流汗一边发出臭味的男孩女孩不会有危险，卫生间里吐到衣服上的酗酒者不会有危险；而此刻，坐在我身旁的姑娘却有危险，我也有危险——我当然，当然知道自己这张皮囊具有多大的欺骗性——透过酒吧里迷蒙的雾气，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平心而论，和我从前所经历过的那些美人相比，她的外貌只能勉强算是中等，当然，这和她显而易见的疏于保养也脱不开干系——但，她身上有些神秘的、被隐藏的特质，如同披着面纱的阿拉伯女性，正是那些未经挖掘之处露出的棱角才真正具有沉默但致命的吸引力。顺带一提，她的脸让我想起某些狡黠而经验丰富的动物。
“不，”我清晰地回答道，露出闪亮的牙齿，“要您这样漂亮的女士请客显然不太绅士。我请您喝一杯。”我即刻转身，手指轻轻敲响吧台（干脆利落的两下，要发出那种短促又伶俐的声音），“一杯四季酒。”

似乎是为了调节酒吧内过于亢奋的气氛，那个有着姜红色头发的年轻小主唱开始操着一口刻意学来的烟酒嗓，将艾米·怀恩豪斯的歌演绎得活像是个酒精中毒了的可怜流浪汉。
像所有优秀的猎食者一样，对猎物们的侧写通常是必不可少的。单从外表看上去，我搭讪的目标似乎年纪并不大，像是所有刚刚入职的小白领们一样有着一副单纯而无害的面孔，他们通常直到下班以后才敢到夜店或酒吧，试图在腰肢嘴唇间一亲姑娘们的芳泽——而这类性经验并不丰富的男人通常是最容易上钩的，有些甚至只需要一个暧昧的耳语或眼神，就能开始对你的话俯首称臣了。
但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面前的人并没有如我意料中那样，在一个过分主动地搭讪后卡住了嗓子般害羞到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他就像是专门练习过似的对这套流程很是熟练，所以我没有动酒保推过来的酒杯，而是从铁质烟盒里挑出一根肉桂口味的女士香烟在指间点燃。在呼出一口烟圈后，我将手臂和身体的重量统统撑在木头吧台上抬眼看向了他，勾起薄而细长的嘴唇冲他回以一个挑逗的微笑。
“很好的尝试。”我说着扭过身体，将原本飘忽不定的眼神最终定在了他的脸上——这个男孩对我来说是个新挑战，也是个意想不到的收获。紧接着我开口调笑起来：“我还不知道小绅士的名字？”

“德尼·方达。”我朝她眨眨眼睛，不假思索地报出了真名。带一点点法国腔调，你会发现这本来就是个具有浓浓法兰西风味的名字。嘿，怎么啦？这没什么问题吧，反正一到明天我们就谁也记不得谁了；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名字本身也并没有特别重大的意义，你叫这个名字或是那个名字，和你对这个人的感情没有直接的联系，只有在需要信用卡和签订协议书的时候真实的名字才显得那么重要。在现实的博弈当中，你要学会什么时候诚实，什么时候狡诈如一头狐狸。
这个道理对我来说时时适用，但多数时候对我来说更轻松一点。可以说，我的情人们，她们挺傻的。当然不是说她们时刻如此，她们精明到足以自己的财产紧紧套牢，在美容保养、名车爱犬和定制服饰上也绝不含糊，至于到了感情上了呢，却反倒表现得像是个快活的怀春少女，放心地把身体交付于我，在这种情况下，你自然而然就懂得说些什么。只可惜她们的感情和上新的高跟鞋一样来去都快；她却是个长久的对手。
我埋在周围漂游的烟雾当中，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的面纱来自指尖的烟卷和闪烁的火星，是从诱人的口中喷薄而出的白色烟圈。一点点浊气不足以填满我的肺部，却可以把脆弱的声带点燃。我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迷蒙不清，带着锯齿状的轮廓。“我小的时候，我的祖父告诉我，每一位女性都是一块有待勘探的新大陆。”我疲惫地微笑，紧挨过去，像个害羞地咬着耳朵的情人一般凑近了朝她低语，“你是还在等待披荆斩棘的冒险者登上你的土地，还是说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揭开了你的秘密？”

期望永远得不到实现。他早该明白的，毕竟得到过教训。
当他回过神来，意识到尴尬不是最重要的。仔细想想，想想他的家庭，每一次饭桌上的经历，鉴于他有那样一个父亲，而不幸的是，他自父亲身上耳濡目染来的刻板专横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刻。虽然仍旧有些不适，但他确实差不多可以习惯了。
现在的问题是，他盯着面前的一堆东西看了有五分钟，先喝了一口可乐。然后他拿起汉堡，他的视线开始偏移了，尽管他努力使自己的视线显得不那么刻意，但事实上他的目光还是快黏在那个人身上。
冷气开的不够大，他对感觉到的温度皱眉，这差不多要和外面一样了，“嗡嗡嗡嗡嗡嗡”，这里还嘈杂的多。
离开柜台，环顾四周，没位置，走过来了。他发现自己在密切注视着那个人的每一步，肌肉紧绷，精神紧张，如临大敌，他口中的东西还没有咽下，而手中不大的汉堡到现在为止依旧只有一个缺口。
这太不正常了。
他在心里反省，十几分钟之前，他还在考虑一件难题，这才过了多久，他的精力居然完全转移到了一个陌生人身上？
咔嗒。托盘和桌子接触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微乎其微，他还是听到了。这算什么？他装得若无其事，把视线局限在自己的盘子边缘，一点也不能过界，依然慢吞吞地吃着东西，努力把思考转移到现场上去——这也许不是个好方法。然后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完全当对面的这个人不存在。
最后一口。
他开始犹豫，他确定即使离开他也会对这个人的存在上心，但不确定该该不该从现在开始改变交集。
十几秒钟后，他做了决定。
如果早上几年或者几个月，也许会是另一种状况。但是现在，他沉默着吃完自己的餐点，感觉到胃又活过来似的翻滚，继续沉默着拿起纸擦了擦手，然后离开了这家店。
他希望自己没有显得特别不自然，因为他在乎，而这往往会让事情变的更加糟糕。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