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在点石斋当学徒已近半载。这点石斋，是京中颇有名气的画馆，已传承百年，现今由第八代子孙操持打理，店面十分小巧，陈设也是简约古朴，看起来并无出众之处，却不知为何，能引得不少皇室贵胄垂青。当然，这些我都是听师父说的，以我的资历，轻易是见不到那些达官贵人的。所谓学徒，说白了就是打杂的，大到字画的装裱修缮，小到跑腿迎客，事无巨细，都包在我身上，却唯独，不能摸一摸画笔，着实让我手痒得紧。前些日子趁师父外出，偷偷画了一幅自画像，像模像样地裱了起来，搁在书画缸里，便没再放在心上。等今日一早去贝子府送画回来，才发现自己错把那自画像送了出去，一想不好，自己挨骂事小，连累画馆名声事大，万一那贝子爷是个不好说话的，自己岂不是捅了大篓子了。于是也没顾上歇一歇，抄起那画卷，跑了几条街来到贝子府，气喘吁吁地叫那看门的入内通传。）

(书搁着面儿上时不时翻一页，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地盘算明儿个做些甚，去礼部日子也不算短了，可总觉得兜兜转转似会非会，似知又未知，都还就在浮面儿上不得要领一般。浓茶喝了半杯也没捋出头绪来，抬眼看门口的奴才进来请安说是送画的那家又来人了，点头让他把人带去花厅侯着，把那画打后面儿架子上抽出来又拆开看了一遍，画工不错可不像是生意人的笔墨，虽自知没什么可谈的价值但既然有心总要留意着来看，再者说自己看不上的未必搁着旁人也瞧不上眼。)
(画铺桌案上仔细打量，不急不缓地把茶水喝完了才卷了画带往花厅去了。)

（那传话的人腿儿跑得也是忒快，自己大气还没喘顺溜，他便出来说是主子爷让我到花厅里候着。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路走过去的，就连贝子府的一草一木，我也未曾留心，满心只盘算着一会儿该如何开口，如何赔罪。来到花厅，一眼便瞧见墙上挂的那幅沈周的松石图，虽然平日在市面上也时常见到仿得颇为逼真的赝品，但是能一睹原作真容的机会毕竟是不可多得的，心里禁不住有点小小的雀跃，不自觉地一步一步挪近了，仔细琢磨着每一笔每一画，竟不曾察觉有人进来。忽闻一声轻咳，心下实实地惊了惊，回头便见离自己几步开外处立着一位年轻公子，逆着光，脸上越发显得轮廓分明。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自己对着挂画发呆的样子，想必已叫他看去。四周安静得有些窘迫，此人身份昭然若揭，方才想好的说辞已然飞到九霄云外，慌乱间只低身行了个万福，话说出口都有些微微发颤。）
：民女……给贝子爷请安。

(过来时也没说有多留心，尤其是听人细说了是个丫头，多少有点儿挑眉毛的想法，画卷让四喜拿着来这一路上把袖口领前都正好了，站门口看着里面儿观画的丫头，衣着看着像是个学活计的百姓丫头。没等出声四喜就先咳嗽了一声，转头使眼睛瞥了他一眼多事这才进了花厅，行礼一板一眼更是觉得这丫头没看起来那般寻常。)
(没搭理她自个儿找了地方坐下，四喜跟上来把画擎手里，让他先撂下沏壶茶去。清了声嗓子才开口)
我记着送去你们那儿裱的画早些时候不是已经送回来了么？你这又是来做什么？是银子拿少了？
(抬头使唤屋外的奴才)
去后头再给这姑娘取二两银子拿回去交差。

（听他此言，心中不疑有他，只当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来意。眼见着那小厮听了吩咐便要去领钱，顾不上怀里还抱着画卷，连忙上前摆手解释。）
：啊……不是不是，银钱并没有短少的。
（眼见他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坐在那儿，似乎并没有发现画送错了的事儿，越发使我不晓得该如何开口。低头思忖了片刻，终于将怀里那画递到他跟前，用极低极低的声音，怯怯地说着。）
：这一幅，才是您的画，先头是我不小心送错了。
（一口气说完，方才抬眸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不明，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
：给您添麻烦，真是抱歉。

(四喜到底是知道怎么回事儿的，上去接过东西拿来展开，确实是送去的原画不多磨也没缺纸，点了头让她收好了故作不知。)
送错了？倒是新鲜，四喜，画你不是刚才拿过来了？展开给爷瞧瞧是个什么画，若是好就买下了。
(看着四喜忙活的功夫不忘看这丫头的神色，说是慌张也不是没有，可怎么瞧着都有股大小姐的范儿在里头。四喜把画打开看了一眼再看看面前这人，还真有几分神似。)
这画上的是你？你哪儿的人？哪个旗的？

（方才并未留意那搁在茶桌上的画卷，经他提醒转眼去瞧，果然是早些时候自己送来的那卷。见那小厮动手展开画卷，我心里不由得又打起鼓来。如若他瞧不上眼也就罢了，若他真向我讨这画，我又该如何是好呢。虽说这幅画对我来说并非珍贵到何等地步，但是将自己的画像留在一个陌生男子手上，想想都觉得怪怪的。于是陪着笑道。）
：贝子爷说笑了，那幅画不过是民女闲时练手的拙作，岂能入得了您的眼呢。
（转念一想，他既不知我送错了画，那为何会带着画来见我呢。要么是他料事如神，要么，就是他假装不知道。猛然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向来听闻皇室子弟城府颇深，如今看来，自己很可能着了他的道了。不敢直视于他，只有低着头，谦恭地回话。）
：画儿上画的，的确是民女。
（然而他为何要假装不知，我并没有头绪。我也并不知晓，他会不会，将我当作是那种攀附权贵、自荐枕席的浪荡女子。我只知道，我若跟他实话实说，凭他的本事，查出我的身份并非难事，我可不想自找麻烦。幸亏我有个长在江宁的额娘，自小学得一口南方口音的汉话。）
：民女是从南方来的，并不在旗。

(茶水温热刚好入口，在自家没什么外人也不摆那些没用的东西，润了润嗓子听她说是自己画的，转手把茶杯放下)
你这画工不错啊，当家的舍得让你跑腿送画？
(来时让四喜带着画只是没多想，看她这样子好像还算歪打正着？胳肘撑着边儿上的桌案没说话等了会儿，说是没想什么倒是也想了，想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如此画工在南方也是好手艺，为何非要来京城做个盼头露面送画的丫头)
哦？南方可是画工好的不少啊，竟是让你这细致的姑娘都不得不来京城谋生计。家是南方哪儿的？不在旗那就说说姓甚，回头爷找人也好莫认错了。

（屋内寂寂，一时之间只听得见茶碗和碗盖相碰的清脆声音，我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焦灼地等着他的下一番言语，终于，他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想到，却是一句夸赞之辞。摸不清他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只得继续低眉顺目地回话。）
：店里有规矩，新来的都得从低处做起。况且，我的画工与店里的师父比起来，确实不值一提。
（忘了听谁说过，要是你撒了一个谎，就必须用另一个谎言来圆它。想想我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从南方来到京城，独自在外抛头露面地营生，确实有些匪夷所思，若这缘由编得不妥当，自己撒的谎可就不攻自破了。倒不如，直接将我离家出走的原因告诉他，真假参半，他也就分不清了。）
：民女姓叶，祖籍江宁，他们都叫我云哥儿。不瞒您说，我是因为家里逼着嫁人，才逃出来的。想着京城是个人人向往的好去处，便来瞧上一瞧，也算不枉此生了。

（也看过店中老师傅的画工，说实话同十九弟许是能合得来，十九自小就善画反而字还不如扇面儿写的漂亮。听他这么说也不跟她深究，反正这丫头有问题是定了论的，不需她辩解也省了口舌。）
不值一提都能画成这样了，看来下次给额娘送寿得好好去你们铺子瞧瞧。
（叶姓汉人，可自个儿宫里见过不少汉人，凭着一张脸蛋儿就能分得出是还是不是，若说她没满人血统却是一点儿都不信的。见天儿犯困可晚上还有没看完的册子得补，茶不离手时而喝一口提神。四喜说什么不肯再倒，杯子连带着托底儿随手使了点儿力气搁着桌上。）
好歹是个姑娘家，有没见过所嫁之人如何就逃了出来，看不出你还有这性子。莫论皇亲还是百姓，到着嫁娶的时候都是躲不得的。本就女子，嫁个好人家有何不好。他可是个穷苦得连粥都喝不上的穷酸？或是半百纳妾的财主？怎就值得你不远万里非要来京城瞧看。

：能得您的赏识，是本店的荣幸。
（见他没有深究的意思，我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瞧着他们主仆二人一来二去的，倒也有点意思，脸上的僵硬稍稍缓解，换上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京城乃天子脚下，自是人杰地灵。您自幼住在京城，当然不觉得有甚稀奇，可对于我们这些一辈子都不见得上京一趟的人来说，却是比什么都新鲜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面前会有倾吐心声的冲动，仿佛，他会一直这样静静地聆听我的一切。摇头笑了笑，也许是我真的压抑太久了，又或许是因为，他只是一个与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
：我并非不愿嫁人，也并没有挑拣的意思，我只是觉着，就这样嫁了人，一辈子当个井底之蛙，太可惜了。我想见识一下外面广阔的天地，或者……
（邂逅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一方想着既然这丫头不想说也就不再追问，反正想知道什么去遣人打听探查就是没必要听她似真似假一般的说辞。摆手让四喜把画收起来给她)
京城如何得你自个儿体量，但是只一句，这迷糊差一次也就罢了，若再撞见我可是要责人去铺子里问问你们当家的意思。
(拿了银子回来的奴才搁边儿侯着半天见不太对就没敢吱声，让他把银子再搁回去。看了看面前这一脸天真的丫头莫名就觉得许当真是逃了婚约出来的，向来觉得自个儿直觉是挺准的，看人也多八九不离十，留了一线不多说。)
你该庆的是你没生在京城，京城的姑娘可是没几个有胆量像你这般的。没事儿就回去吧，还嫌耽误的时辰不够？

（他终于肯放我一马，心里头那块大石才落了下来。双手接过那小厮递来的画卷，垂眸向他躬了躬身道。）
：多谢贝子爷不责罚，民女一定谨记爷的话。
（他这话倒不假，依自己半年来所见，京城里稍微有些身份的姑娘，大多都是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我生长在归化城，那里地处边陲，民风淳朴，有着与中原迥异的豪迈奔放，我是打小和哥哥们疯惯野惯的，骑马打猎，下河摸鱼，无所不为。年岁渐长，迫于额娘的压力，我逐渐学会了大家闺秀那一副作派，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终是改不掉那野马一般的性子。只是任我如何倔强，也犟不过家里长辈的意愿，婚约一事，是宫里的姑姑定下的，与爱新觉罗家亲上加亲，我知道这并不只是为了我，为了额娘，更是为了叶赫那拉家，所以，容不得我反抗。心中思绪万千，嘴上只是淡淡地应着。）
：民女告退。
（言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