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再饮一碗，前世、今生事。只是第一碗饮下，连那佝偻婆子的模样也忘得干净，便举步轮回镜前，谈何第二碗？
他浑浑噩噩上了桥，肩骨塌了，头首歪斜一边。也不看三生石上记载，也不停驻望乡台回首生前旧事，只如同吊线的木偶，遵从本能步步踉跄而行。
哈，只怕连本能也消磨殆尽。
直到那形态枯槁的婆娘举杖堵去他的路。
“汤。”那婆子扯开嗓门只说了一字。
他茫然接过那口破碗，那上的青花也模糊不清。
“半碗——”孟婆嘶哑的声线拖了老长，如同糜烂的弦，是奏不出什么调的。
黯淡无光的眸终于回应了一点光，他扶正额首，而头却塌往另一边：“为什么……半碗……”费力组织好的词汇含糊不清地自喉舌吐出，他问那婆子。
“嘎嘎嘎嘎。”婆子笑得尖锐，戏谑不掩。他自那女人纯黑的眸中，却认不出自己。
“我……是谁……？”他眼中倏忽升腾可怕的颜色，摔开那只碗，撕扯着一身斑驳血污的破损袍衫。那颗头颅粘连颈摇摇欲坠，身上发出清脆断裂的声音，终于，连脊椎也在一声咔擦中折了去，上半身诡异的跌落在桥面上，没有血。而那只碗倒腾几周堪堪停住，那汤也未曾倾倒出哪怕一滴，涟漪不起。
他的头歪向一边，开合著嘴兀自喃喃，提了些魔和人的字样渐渐消音。直到背后负的剑脱鞘走出，铿然坠地。
他看清那剑，沉如水冷若蓝田，通体湛蓝折出莹莹的光。剑镦上系了比剑身还略长的白穗，近镦端的绳编起宛若蝶形的结。是为「同心」。
“……同心……”他眼神迷离，似坠入最深的梦境。是了，同心，怎能忘却？他伸手去够那把剑，心念着要回去。眼中心中，填满那人广袍簌扬、银发紫眸、佩剑无双。
“楼主。”神识无比清晰，竟是比身体被轰碎时刻更加通彻的体悟。直到孟婆提杖将那碗汤重新推到他面前，他终于想起自己已死的事实。
同心也好、不负也罢、霜冷残裘、化尘归埃，如同生前那具残躯一般支离破碎。他的手颓然落下不再动，离佩剑不过一指之距，却宛如天堑，一如生前，明明是近在咫尺却是触手不可及的高度。
他扶了桥墩立起骨架，竭力维持着平衡端起桥面上那碗汤。澄黄汤液如镜，映着双墨眸无波。少顷，举碗一饮而尽。
万物静阒，寂空笼达铅色久不得天日。足下奈何，青石砖瓦铺砌。桥下水流行逆，至清无鱼。后有望乡三生石，前路直达轮回镜。沿途错落生花，摇曳嫣红欲坠，该是曼珠沙华。他眸色沉寂不起波澜，任脑海中一切往事真正成为过去。
返璞归真。
人事多成前尘，可举目对上那佝偻的婆子，他却记得。汤茶饮下，他衣上污迹渐淡去，支离破碎的躯干回归最初，混淆干涸血液的黑发洗净般如墨披在后，鬓角依是白，平冠已正。他已然成为酆都月。
返璞归真？
他再记不得任何人，包括任飘渺。可毕生的执念，却深入骨髓，拔除不得，余温、尚存。
他蓦然懂了那「半碗」的意义。
那只残缺的青花碗不知何时回到孟婆手中，女人褶皱的面上绽开笑容，竟也如花一般：“代价。”
他俯身拾取配剑月饮，收回鞘中，末端白穗晃了几晃，几度贴拢在他袖上。一般心安。
酆都月单手撑在桥廊，纵身跳入忘川中，刻骨寒凉。见得新食，溺毙的孤魂围拢向他，那一双双失了仁的眼白染上凶戾的颜色。酆都月剑诀运指，飘渺剑意搅裹而上，鞘中月饮骤然异彩，蓝锋运出奏响一阕杀机。
不辨朝暮晨昏，忘川中守候千年，若还能从往来的魂中认出任飘渺，便可偿还半碗汤茶的价钱，同渡轮回。若否，溺毙忘川，不得超生。
他将用千年偿还，却无所怨悔，至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