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夜有梦，大不吉，是为天地崩，宫阙陷，梦醒犹心悸，惊恐之甚，自登基来，从未有之。
连夜着司天监观星象，尚未离宣室，便听人报，林将军病危，恐难过今夜——方才恍然，我之天地，的确将崩。
车辇离宫，辘辘如雷霆，一路往林府奔去。

我从未知，他府中这条回廊，竟这样的长。
步如飞，一路奔驰，至门边时，竟险险跌倒，黄门扶而惊呼，而我脑中混沌，世间万物，汉室天下，宇宙洪荒，尽数虚无，唯有门里这人，是真的。
进门时他尚沉沉睡着，面色灰白，如将朽败的木，不是当年的模样了——而我却还牢牢记着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彼时我还是孩童，看着他卸甲进殿，眉目飞扬，眼角刻着征伐天下的霸锐，而后来，我在未央宫中，将他的意气风发，一点点磨灭。
看着他醒来，忙按下他，双手合拢，握着他的
：别起来
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要说的话有太多，而他的时辰却太少，我怕说了哪一句，都是对未及出口那些的亵渎
：杭之，再忍一忍，别走，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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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影入目，渐转清晰。我却有些分辨不清，是幻境，还是真实。他轮廓明晰，早脱少年稚嫩，可我记忆里，分明还是那个低着首不爱多言的稚童。意识难得清明些，却不得起身，只能用力凝住神志，只望这时间，再长些。)
( 其实分明我知，那一刻来临际，没有谁能拦得住。他与我说，再忍一忍，别走。强撑着抿起唇，浮出一个朦胧的笑来，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劝慰，又似无奈。我想起，昭徽二年早春的宣室殿，气极之下我向他道，陛下现年十七，臣已三十许，从不存在什么生死相许。这便是了，我早有预料，只是这一刻，即将到来。)
: 陛下……您未来的路，还长……

：不——
掌心是他的手，枯瘦如柴，而又何止是手，还有他整个人，甚至这间房里，都是行将就木的败朽之气，更不知何处，有哀哀泣声，入我耳来，叫人恨及，挥袖而起，怒斥
：放肆！是谁在哭！
黄门低低应去，不多时，便静了，这才复坐回榻前，柔了声，如哄稚儿，低低同他说着话
：你不能走，你若走了，我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这么多年，你还不知我心？我苦苦算计，到今天，还不是因为有你？
：你今日走了，明日我便自刎！若你心里还有大汉江山，就活着，活的再久一点

心里酿着沉沉的痛，这痛入骨髓，通血脉，再到眉目间，便成我将难忍的热泪。
垂头应着他的话，泪滴在榻间，很快便不见了，只留下几个湿漉漉的印，我恐他这个人也将如此，要从我手中离去，倏忽不见
：杭之，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不敢再让他受激，便唯有软下来，絮絮的找一些陈年旧事，寻几件我与他之间，在宣室，在未央宫，在长安，在这辽阔的大汉疆域里，历过的旧事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来林府，同你下棋
：我说过江山为聘，如今江山多娇，这万里河山皆为我所有，我该实现当日诺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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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应是有黄门，或是府中仆役在侧的，我与他，不应这般说话。君臣之礼应守，可守了大半生，这最后一遭，守与不守，意义也失了。此一刻，气力却又得了些，意识也更清醒了，大约就是，回光返照。我见他垂首落泪，那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枕边。我实在自私。撒手去了，临了还用话语牵制住他，留他一人，守着旧江山。我是见他长大的，纵我之后，对他有了不还有的情愫，在我眼底，始终将他，看作一个孩子。)
:阿晵……
( 语声轻，目光平静望着他，带着看不清的神色，不再唤陛下，却选择从前唤他的一句。将他话语堵住，此时，我情愿他，不要再有希望。希望愈大，日后失望，会更难以接受。)
: 万里河山……皆属汉室……我很高兴……并没有什么遗憾……

：让我说完
眉眼俱温存，平生难有这样的情态，执他的手越发握住，似这样，便能留住他。
却仍有恨，恨诸天神明，阎罗地府，为何不可听我哀声，添这大汉名将，天子爱侣，再几载春秋
：我怕今日不说，往后，便再没有人来听我说了
可我要说的，也无非是数十载苦恋，他一一心知，只是却不愿多予我几分，不愿将他的心，从家国天下，妻妾子女身上，多分一点给我
：杭之，你去年冬天答应我，等初夏之时，要伴我一同下江南，如今将夏了——我还未见过江南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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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与他说许多，说我昏迷梦境里梦见的过往事，说我望他，成为万世称颂的帝王。可这些话，终究都没有说出口，躺在榻上，久病瘦削，一双眼却是一贯的清朗，将他看着，不再做声细他言说。强撑抬手，却是平生第一次，触他面颊，似要为他拭去眼泪，又似要以指尖，抚他眉目，强记他面容。闻他后句，叹息似)
: 我也未见过……该是好看极的……
( 他说起江南，去年冬日我与他定的约，而现如今春华已晚，江南春草长。我却知道，我没有这个机会了。眼窝有些潮湿，竭力克制，依旧软着唇角，定定望他)
:对不起……阿晵……留你一个人……

：我……我
喃喃低语，和着不可闻的悲泣，手掌附上他的脸，似乎可以透过这层皮囊，去触摸到他一腔浩气的灵魂，他是大汉最英勇的将军，挥斥方遒，杀伐决断，也是我毕生所求，情衷之所。
若有九天烈火，可粹开我魂魄，独独藏匿的，也只有他一人。
而藏着数载的话，也终于肯在此时出口
：对不起，杭之，我对不起你
年少时，我不懂何为爱，只知和他有无穷的牵绊，所以我只知道，要在弄懂这些牵绊之前，得到他。
再后来，就是宣室殿中，无数个无眠夜里，的后悔。

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