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流年{08}
手机屏幕的光渐渐黯淡,直至最终湮灭归于沉寂,再也没有亮起。不甘心地再次摁了界面解锁,依旧如此。心如死灰,大概也是这般,只是没有人会去帮他解开心扉的锁。
右手侧的咖啡犹腾腾冒着热气,手一挥便散了,辉二却无心端起饮尝,将手机收回了口袋中。
一家很安静的咖啡厅,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入室内,映照在瓷杯上的是斑斓的光影。辉一在这家咖啡厅打工,温柔而勤恳的特质使他无论身处何地都能以一脸温婉的笑容找到最适合他的位置。辉二时常光顾,点上一杯咖啡,捧着本书消磨下午漫长的时光,而后在辉一闲暇时聊上几句。
辉一忙完手头的工作,走到辉二跟前,例行问了几句近来的情况后,道:“记得辉二以前说过想和我一起去旅行,要不就趁这个假期吧。”
带着迟疑,辉二沉吟半晌,作势抿了一口咖啡,芳香几乎溢出唇齿间,似是没什么心思,低声道:“如果是辉一想去的话就去吧。”
“不是我想不想去的问题,而是你愿不愿意去。”辉一的语气不疾不徐,温润如玉,却不知是否有些为辉二的事不关己而生气。辉一不会生气的,只是会为他而忧虑吧。
信手拿着铁匙搅动杯中咖啡,看着暗棕色的粉末循着漩涡的轨迹飘忽不定回旋起舞。其实辉二对辉一的用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他无非是希望自己能放松放松心情,走出阴霾,振作起来。辉二的的确确不愿辜负他的好意,然而这又岂是简简单单能做到的。他停下手中动作,轻轻叹了口气。
“木村君,来帮忙搭把手可以吗!”店员小姐似乎有些忙不过来,仓忙唤着辉一的名字。
“马上就来!”辉一立刻应道,又微微俯下身对辉二笑道,“你做出决定后告诉我。尽快哦。”
这是神原拓也离去的第二个年头,辉二表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底的煎熬却只有辉一明白。起初尚有邮件往来,之后却不再联系,大概是觉得那些想说的话以邮件为载体太过苍白,又或许是因为无论发对少邮件也不会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总之便是断了联系。
等待是一件非常非常容易,同时又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无论是对于等待的那方还是被等待的那方。在这个过程当中,任何形式的誓言都算不上可靠,因为誓言终究只是誓言。甚至连神原拓也曾经说过的一定会回来,辉二也时不时对此产生动摇,心生恐惧。并非不愿相信,而是害怕选择相信后又不禁怀疑——即使曾经是如此深信不疑。
开始读大学时,亦即神原拓也走后不久,他与辉一住在一起。他记得辉一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带着惊异的“怎么这么憔悴?!”
憔悴吗?
说不定只是前夜没睡好,又或是再前夜也没睡好。
连辉二自身都未察觉到的煎熬与焦灼,辉一能够敏锐地捕捉到,并给予适当的关怀。一段时间后辉二看似放下了些许,心底的结却自始至终未能解开。源辉二不会被思念拖垮,他只会在不经意的念想中不经意地想念一个人。这份不经意不会占据整个心灵,而是盘踞在山峦间,不时望向山顶,却永远不会选择攀上。不会如洪水泛滥,不会时时刻刻被左右,不会为此而不顾自己的生活,更不会隐匿在黑暗之中哭泣,因为他早就料到了分离的那一天。
两人能走到一起实属不易,其间辉一帮了很大的忙,当然很多事情是瞒着辉二做的。如果当初没有跨出那一步,那充其量是以挚友的身份分别,也绝不会有此时此刻的心境。
辉二终究是答应了辉一,不过始终提不起兴致罢了。辉一能十分体谅他的心情,一手操办着准备工作。但有时候辉二会觉得,幸好辉一还在,不然他说不准真的哪一日便在无知无觉中被黑暗所淹没。
行程里没有他所在的国家。辉二最终也只能拿着行程表对辉一说一切随你。
辉二带上了继母送给他的照相机——已经记不得是哪年生日的礼物了——他其实很喜欢,只是不知该如何将这份感情很好地表达出来。
沿途的风景无心欣赏,拿着相机随手拍摄,也一律不管拍到了什么,内存满了后机械地一张张地删去,什么也不剩。这些都是无需留存的记忆,留之无用,所以能不留余地毫无顾忌毫不犹豫地全部删去。他时常想,如果人脑也有删除键,那是不是就可以将那些有关他的记忆,愉快的也好悲伤的也好,一并删去,就可以得到精神上的解脱。虽然这充其量不过自我安慰式的解脱。因为有些记忆牢固到就算被抹去有朝一日也会再度苏醒。
如果说别人的旅行是为了享受,那辉二的旅行仅仅是为了让大脑无暇思考别的事情。
第二轮拍摄时,他将色调调成了黑白色。于是透过摄像头所看到的世界皆是暗灰的沉寂,正如同双眼所看到的单调的世界。他的世界不需要有色调,他的双眸本就看不出悲喜,一切都像是老照片中无声的街道,无声的人。这样的话删起来能够更加不假思索,不会惋惜,不会迟疑。
辉一看着心疼,偷偷将色调设置成了彩色,辉二发现后只是淡淡说了句:“辉一,你不用这么帮我。”然后又改为黑白。至简即为至繁。
一日夜里,辉二坐在旅馆的床沿边如同往常一样删着照片,一张张走马观花般浏览一遍,有的是风景,有的是人群,有的仅仅是摁下快门拍到的毫无意义的照片,而后统统删去。
倏地手上动作一顿,堪堪稳住保得相机未从手中脱落,目光也由先前的一片死水逐渐变得清澈澄净,再也移不开视线。明明只是不经意的一瞥,照片中人的身影便牢牢吸引了他的眼球,也恰恰在心情跌落谷底的前一秒将他拉回了人间。
反扣的运动帽,架在额头的护目镜,靠着槐树的枝干,荫翳打在脸上斑斑驳驳,双手惬意地插在口袋中,微微抬着头望向远方,怎么看都是一个中二少年。
与他如出一辙。
不是他。
心底涌起的不是失望,而是庆幸。
“可惜是黑白的。”辉一凑过来看着相片中人,惋惜地对辉二说,“不然这张相片一定很棒。”
“或许吧。”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辉二偏偏没有删掉这一张,调出了剩下的照片接着删。而这一张也成了相机中仅存的照片,也是日后无论内存满了多少次都没能删掉的照片。
誓言本身无法真正改变什么,尘归尘、土归土之际,能够兑现与否也是无关紧要。只不过在当下,人们要做的仍旧是等待,等待那个或是早已被写就,又或是尚能做出改变的结局,就像他们曾经改写了两个世界的轨迹,创造了无数奇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