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风总是撩人而舒畅，拂过时轻悄撂起马车垂下的撒花软帘，我忍住掀开软帘的冲动，阖目凝神。耳畔响起宫门打开的吱呀声，伴着车马轱辘滚动，显得格外沉重。当我自神武门而入时，已近黄昏。天际泛着紫曛，霞光满天，远远望去，宛若一匹精致而绚烂的华缎，以至雀檐边亦糁上了浅淡的霓红光辉，顷刻间弥漫了富丽缱绻的温柔。
我自大清蕃属国朝鲜而来，身临宗室，志在清宫，是维和两国关系的棋子。神思微微恍惚，忆想我沈姝敏一生骄傲，最后竟到了这与家乡遥隔万里的地方，我仍忘不了临行前夜母亲望我的眼神，有痛楚，有怜悯，有期待。
我亦记得自己不过拈起案上的一支玉钗，睇向菱花镜中清美婉约的容颜，于鬓边簪上。徐徐道：“母亲好狠的心，为保自己的王室荣耀，将女儿送去远清。”唇畔的盈盈笑意不减，一双桃花目却如同冬日寒封三尺的湖水，覆了层浅浅的薄霜，却含了骇人的凌厉。
“姝敏此行，权当尽了母女情分。世事难料，他日母亲若遭劫难，女儿怕也有心，无力。”
轿外有宦官提起尖锐而刺耳的声音请我下轿，我挽帘下轿，漾起和顺而柔婉的笑意，在艳丽的余晖中，望向那血泼的朱红宫墙，幻出幽媚的梦景。
荣华与否，且拭目以待。

天色乌压压地沉下，有如一只无形的手撩拨着云瓣。一旁的八角宫灯早已高高点起，耀如火树之煌煌。打在那秀女面上，叫我瞧清她的容颜。不愧为天朝上国，我在王室算是极其出挑的样貌，可置于此地，偶然一个秀女便与我旗鼓相当。养得伶俐的鸟雀儿在柔软的晚风中开怀讴吟，我听闻她话中心有灵犀一说，面上不禁莞尔，想来她见我为贵人，话头话尾也便多些恭维，可这近乎套的，却是叫我好笑。
“我自朝鲜而来，初来乍到的，对什么也都新鲜，方才出来四处逛逛。”
话一顿，又道：“不知如何称你？”
周遭阒然，灯火扑闪着漾出我一盈瘦骨，满搦楚腰，听她报上姓名，笑意更甚：“玉瑶玉瑶，瑞玉瑶光。你这名儿取得却是颇负寓意，倒为难你阿玛额娘想得出。”
想我虽为异乡之人，母亲却是自幼授我汉学，如今想来，她竟是早打好送我和亲的心思。思绪至此，我不免心寒，黯然垂眼，压下眸中的悲恸。半响无话，一时又听她道永和娴修容，“我等初入宫闱，自当向各娘娘问安，既然你相邀，我又岂有拒绝之理？”
转眼步至永和宫前，我弯了眉眼上前同守门宫女道，“有劳你通传一声，承乾宫贵人沈氏与秀女舒舒觉罗氏前来朝娘娘问安。”

那护主的奴才一句凭你是个什么身份的的确确惹起了我不小的怒火，若不是顾着她主子娴修容，我手中的一掌耳刮子定是免不了了。树团中暗伏的蝉声吵得我心头一阵烦躁，闷而沉的风簇簇地迎上，落下片片摇摆不定的黑影。
我强压下怒气稳住神色，扬首瞥了那名唤远娘的宫女，还有这样忠心耿耿的狗奴才，娴修容真真一个好眼色。嘴边冷不丁浮起冷笑，声色却是一如既往地柔糯：“在朝鲜王室，切磋技艺者自是不论身份高低贵贱，上至国王王妃，下至街头行乞，若身怀一技，哪怕只略懂皮毛，也皆可同堂博技。”我直直望了那远娘一眼：“可到了娘娘这儿，却是不识礼数，不持身份了。”
“再者，娘娘也说，不知者不罪，今日是嫔妾愚昧，不识中原规矩与番邦有异，冲撞了娘娘，望娘娘海涵。”
我侧过头去望了舒舒觉罗氏一眼，她不曾言语半句，也对，明哲保身才是在后宫中的长久之计。看着座上人眼底的嘲弄，好一个赔罪！她娴修容嘴皮子利索得直叫人鼓掌喝彩，暗讽我卑贱至比不得汉人，果真响亮的一巴掌。身畔云雀朝我递了个眼色，我生生攒起几分笑意，伸手将远娘扶起：“娘娘教训奴才我干涉不得，想来定是娴修容平日里宽和待下，方才你才出口为主子辨说，你是个忠心为主子的。只不过——”
我迎上娴修容的目光，颇带深意道：“娘娘此话差矣，远娘她即便为汉人，娘娘您也不照样疼着爱着，若说这样也是卑贱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尊贵的呢？”
我知现下不宜多做争论，只不过一句宽和待下便是说她娴修容管教不严，我位居贵人，她的奴才倒能指着我的脸骂！打狗需得看主人，这条狗无礼，主子也好不到哪去。同理，卑贱的狗主人也收在身边，想来也是共步一途，多无差几的了。
我颇带倦意地揉揉眉心，这娴修容不好对付，今日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他日还得寻一个更稳重劳靠的靠山。

我径直盯着身前侍女捧着的这把琵琶，若身处朝鲜，我定欣然接受，可却没人敢如此为难与我，她中原的规矩里，我要是奏了这曲，传到外人耳中岂不是失了身份？我故作疑惑姿态，道：“娘娘可不是蒙嫔妾么？虽我朝鲜的规矩里同堂博技也为雅事，可娘娘也说，在大清天朝上国，便是不可行之。”
我眸光一凛，幽幽道：“可若嫔妾今日不奏下这曲琵琶，又落了他人口实，说嫔妾罔顾宫规，不敬犯上，娘娘说说，这可不是为难嫔妾么？不过——”
我取来那把琵琶，微微撩过琴弦，一顺流畅的音色从指尖倾泻，我含着笑道：“想来有娘娘作保，他人定不敢多有言语才是。况且，这一把好琴，嫔妾不弹上一曲，又怎能甘心奉还？”
我与奴婢博技之事，既是她娴修容命下的，若他人说我不顾身份规矩，那她堂堂正五品修容，颜面更是无存。
我阖上眸去，头音响起，我却不照往常套路，从曲谱之尾奏起，琴弦似是贴着手指一般，有如青玉坠谷的清亮与舒悦。一曲将完，我故将手一滞，随意勾了一弦，一曲顺畅硬是被我生生弹错一个音，在四下平静的殿内显得突兀刺耳。我屈膝作出一副讶异而不安的模样：“嫔妾不才，竟将这琵琶给弹错音，娘娘见笑了。”
云雀微抿住快要张口而出的笑意，略带赞许的望了我一眼，世有反弹琵琶，今日我倒弹琵琶曲，堪称妙绝，可我若顺顺当当地倒弹琵琶一曲，人心险恶，势必招来他人嫉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往后日子才叫作不顺当。因而曲尾故勾错音，此举两全其美，既抬高了自己，又给了娴修容一个台阶下。
我侧过身去看了远娘一眼，唇角微翘：“承让。”

嘉贵人 沈姝敏
午寐梦回，翦眸微饧，乜斜倦眼。脂粉的香甜柔腻伴着青花缠枝金炉散出的丝丝蜜合香，氤氲于鲛帐之内，透出沁人的芬芳。我起身盥洗梳妆，将微散的发鬓拢实，缀了点点疏花，扫过胭红，面容昳丽如画。我瞥了眼踱了金边的玉镜，漫不经心道：“为我更衣，待会儿去趟启祥宫。”
那日娴修容硬生生扣下我与舒舒觉罗秀女两条罪名，还遣送至慈宁宫请太后处置，太后虽还未下令，可这责罚半也免不了。我扫过案上的羊脂玉镯，纹色均匀，晶莹剔透。转手拾来一旁更为内敛而不张扬的青玉镯至于皓腕。这宫中位分凌驾于娴修容之上的唯有穆妃一人，我既得罪了与她势均力敌的娴修容，想来穆妃也能对我笑脸相迎。
我立于启祥宫外，没来着地勾起几分笑，绚若虹霞，清如水月。绣花苏缎儿面的旗装覆在我身上，一派端庄大气的世家贵女模样。待通传。

嘉贵人 沈姝敏
初夏沉闷的南风，惊醒树枝伏着的蝉，一路步来，烈阳为我颊上添了一处红晕，恰如三月春暖时开得绚烂的簇簇杏花。一番衬映下犹如粉霞萦面，眉眼顾盼间自带风情，恍如碧波荡漾而晃出的潋滟之光。入殿，一阵凉意扑面而来，不愧为穆妃之殿，在流火扑朔的暑夏，这永和宫却如秋日般凉爽，比在那瓜尔佳氏的永和宫好得多。
我叠袖拜礼：“见过穆妃娘娘，娘娘长乐无极，万福金安。”我微微抬首睄了她一眼，姿容上乘，春梅绽雪，秋菊披霜，这样的一个美人儿，方称倾城。

嘉贵人 沈姝敏
夜色沿着四方的天倾泻，似一盘倒翻的墨晕染了整个天幕，晚霞的余赭，徒剩一斑斑消残的颜色，留恋地胶附在天边。
庭前静置一藤葡萄架，我怀抱琵琶而坐，一身艾绿花缎旗装并不十分鲜艳，可一双潋滟迷蒙的桃花眼，在素洁轻柔的暗淡光线中，犹之春阳半枕于山巅云畔，足够动人。眉心轻点的月梨，随着一颦一笑散着清皎的光辉，世称，姣梨妆。月华斜泄，笼住我的全身，雀檐下点着一星小火，在花砖上幻出的身影纤瘦而窈窕。云雀上前通禀晚宴将至，我弯了精心扫过的眉，撩过一根制作精细的弦，朱唇轻启：“你说，我若将这琵琶奏上一曲，那陛下，可会喜欢？”
我抚着额角绢帛剪裁的花胜，起身不待她回答，折下几茎高峙的玉兰，合着手中挽着的琵琶，一并交与婵娟，敛了帕步至乾清。
我折身朝座上气度不凡的天子施礼，垂首扬起一抹笑，“妾沈氏拜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些清淡的声音在殿厅响起，无端端地叫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一点一点在心头化开。

嘉嫔 沈姝敏 承乾宫北殿 - 方秀女
掌灯时分，交夏之季，绕是布满祛暑的冰盘，也消不了叫人烦躁的恹闷。姝敏瞥了眼那梅花洋漆小几上的珐琅彩炉，仍是孜孜不倦地冒着掺着腻香的白雾。她双眉微皱：“这是个什么天儿，竟也火熏火燎的焚上香？快灭了抬到犄角疙瘩里去，一时半会也用不上。”
自晚宴后，那道晋封的圣旨也送来了承乾宫，底下太监丫鬟们欢喜得不能言语，只巴巴地贺着恭喜嘉嫔娘娘，姝敏出其意料地镇定，兀自将那旨明黄收进锦匣，才半弯了眉眼：“与本嫔同晋的，还有馨嫔富察氏，懋嫔叶赫那拉氏，不是独晋的殊荣，但也好在，陛下不曾忘了我这号人。”
继而她敛了神色：“做本嫔的宫人，就算听见通天的喜事，也不许太过。今日本嫔把话撂这，北殿里头谁不羞不躁地仗着我嘉嫔的面儿作威作福，也不配作侍候我的奴才了。可明白了？”
屏退众人，姝敏嘱丫鬟掇了个湘妃竹墩，长空一轮皓月，白玉盘般，飞彩凝辉。庭中摆着个大白瓷缸，养着自莲花池移来的一株睡莲，内务府送来的贺礼，只瞧它叶碧如翡翠，花骨朵儿粉中带白，瓣瓣相叠，落霞映雪，宛若和羞娇俏的美人儿。墨幕明月，小池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揽香拂过，粼粼然水面皱碧叠纹，涟漪点点。
姝敏正静默着，半响婵娟掀了帘子禀道乾东五所的方秀女前来，她挽了鲛帕，自正厅步去，迎面望见那折身拜礼的方氏，且不管她眉目，那姿态确实动人。姝敏摆了摆手：“方秀女好生别样的兴致，我这鲜有人光顾的承乾宫，今日倒把秀女招来了。”
她侧首吩咐：“云雀，备茶。来者是客，总不见得不叫客人喝碗茶。”

嘉嫔 沈姝敏 承乾宫北殿 - 方秀女
自入宫以来，姝敏难得对妃嫔一众露出好脸色，娴修仪如此，婉贵人亦是如此。那婉贵人——，姝敏眸色一沉，初见于宫巷时还以为她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不过进了回永和宫，过了些时日，那怯怜怜的姿态全变了样儿，老话说的好，人，不可貌相。
再瞧眼前这位，姝敏含了几分赞许，安静温顺，一看便知道是个沉得住气的。姝敏爱笑，不论怎么个好坏，一贯都是以笑对人。可现下面上却不显笑意，只望她：“你倒心思缜密想的周全，不过，就算你不去叨扰太后，想来太后也睡不得好觉，与你同来的一众秀女们，彼时怕也巴巴赶去慈宁宫朝太后娘娘嘘寒问暖了吧？”话至此处，姝敏唇畔微弯，不由划过一丝嗤意。
“你做的对，今日这么多乖巧伶俐的秀女，太后哪能顾得过来？偶然望上几个顺眼的丫头，余下的又该如何？”
“倒不如择日再访，机灵些应乘，讨得太后她老人家喜欢，也不难。”
姝敏睨向方氏掌中端着的茶盅，倏尓莞尔：“好茶称不上，不过你既喜欢，日后常来便是。亦或——”
姝敏若有所思地盯了会方氏面上的神情：“秀女若觉得不自在，你记去茶名，在自己宫里头亨上一盏，也是一样。”

嘉嫔 沈姝敏 承乾宫北殿 嘉派- 娴修仪
入夜，烛火通明。
宫人早早地照姝敏嘱咐将碧纱橱安置在庭前，那日迁殿，也一并将东暖阁院里头搁着的葡萄架迁了过来，累累葡萄垂枝，似一壶壶碧色翡翠。明月高悬，月色温软地探进橱中一张轻塌，一床软褥，一只绘了折枝花的枕前小屏。姝敏正懒懒地伏在里头乘凉，未绾的发墨流一般在她肩头蜿蜒，她半阖着眼，四下寂静，好不惬意。
有风吹拂，灯火微微跳动，婵娟屏住呼吸悄声上前撩起纱帐，却不想里头的人早也睁了眼，彼时正直直地盯着她，“坏蹄子，想作些什么勾当？”婵娟讪讪地笑了笑，麻利地扶了主子起身：“好小主，这北殿忒无趣，您行行好，领奴婢四处瞧瞧？”
她顺着婵娟直起身，理了理身上的浅绿春衫，“若你挽的发式讨得我喜欢，便遂了你的意。”
一时梳妆系鬟不消说，至御花园览群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