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放眼望去，只见江太太与一个年轻男子笑得暧昧，至于红线——她揉了揉眼睛，什么都没发现。
都说小孩耳清目明，能看见成年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是红线也太离奇了吧？家教笑道：“老师什么都没看到。心屿一定是看错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红线。”
江心屿委屈，瘪着小嘴。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惊呼：“啊！”
家教唬了一跳，慌忙问：“怎么了？”
“妈妈的红线不见了！红线跑掉了！”
家教有些恼火：“你胡说些什么呢！”
结果又一声惊呼：“老师！红线在这里！”
江心屿突然指向家教的手。家教连忙低头。手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江心屿一口咬定：“叔叔的红线就系在老师的手上。”
家教气得脸发红，一把丢开江心屿：“胡说八道！”

几天后，江太太抛夫弃女，与自己的舞蹈教练私奔。又过几日，警方在城外发现了江太太的尸体。再接着，谋划这一切的家庭女教师与男教练双双落网。故事虽然俗套却也戏剧性，媒体一路追问：“江先生您恨江太太吗？”“打算怎么跟女儿解释？”
江心屿不能去学校上课。她很高兴，坐在沙发上晃着腿。
江先生也坐着。过了许久，他问：“听说你能看见红线。”
江心屿得意地点点头。
“所以，你看到了你妈妈跟那个男人手上的红线，还有那对……男女的。”江先生沉声，“那么我与你妈妈的呢？我们手上可曾出现过红线？”
江心屿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江先生像被什么击垮了似的，一下子瘫坐下去。
江心屿有些害怕：“爸爸？”
江先生无力地摆了摆手：“以后你不用这样叫我。”
江心屿不解。
江先生沉默良久，最后说：“从今往后各走各的路。我保证你有饭吃，有书读，也算仁至义尽——毕竟我也当你是我的亲生女儿这么多年。”

江心屿被送往一所寄宿学校。与她一同前往的还有一张DNA证明。江先生让司机告诉她，把这张纸留着，以后她自会明白。
不用等到以后，江心屿已经有些明白。她拽紧手中的几张现钞，小脸惶然，仰头望住司机：“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多少钱？我可以用这些钱活多久？”
忽然意识到自己已被抛弃的小孩如惊弓之鸟。司机恻然，蹲下来抚摸她的脑袋：“不用怕，学费生活费江先生已替你缴足。这些零花钱你收好，买些喜欢的东西。”
江心屿站在原地看着车子离去，看了很久，流了一脸泪水。

寄宿学校待学生并不薄，从师资到食宿，一切都是最高规格。只不过会被父母送到这里，人人背后都有一个不愿被提及的故事。吃一堑，长一智，江心屿迅速认命，从此只管吃饱了念书，人前人后从不多话。性子也淡薄，一口气在学校呆了许多年，也不见她有什么亲近的朋友。只是时过境迁仍然有人好奇，过来问她：“你能看到我的红线吗？”
江心屿反问：“什么红线？”
同学笑道：“就是男女之间若有情爱，就会出现的那条月老红线。”
江心屿面不改色：“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江心屿品学兼优，只是天生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非常地不平易近人。
但大家都是高年级，脸皮也都比小时候厚了许多。“那顾卓呢？他手上的红线与谁相连？”同学的追问十分赤骨。
江心屿停下脚步：“顾卓？”
“是是是，就是那个最近在各项比赛里把你打得落花流水的顾卓。”同学一脸憧憬，“他已转校，即将与你我同班。”
江心屿代表学校参加大小比赛，屡战屡胜。唯有顾卓这个克星。查过他的出身，毫无惊喜。父母都是工薪阶层，他本人念的也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学校，只是屡屡击败江心屿，故而成名。于是校长眼巴巴登门，允诺学费全免，并给了一大笔奖学金，这才把顾大天才挖到自己学校。

“他好帅。”同学双眼几乎变成桃心。
江心屿嗤之以鼻。不是没注意过他。几次赛场上都打过照面。似乎很爱穿黑色带帽卫衣，总是低着头，没什么表情。
不过眼看着顾卓一来，自己的女王位置不保，江心屿难得露出了愤恨表情。
“他在哪？”
同学吃了一惊：“棋社。你要做什么？赶他走？别这样心屿，我们都爱他！”
她多大？她认识他多久？她了解他多少？结果她就敢说她爱他。江心屿差点冷笑出声。瞥一眼同学涂得五颜六色的手指：“你不是要问你的红线吗？还记得去年秋游在路上遇到的那些职校生吗？其中有一个头发好似鸡窝的小混混，是，就是那个人。”
说完径直离去，丝毫不管同学发白的脸色。

江心屿嗯了一声说：“放心，我没你那么弱。”
社长气得当场阵亡。
“重新开局吧，这残局你救不了，对你也不公平。”顾卓说。
江心屿一口回绝：“不用，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玩。就用这个残局，速战速决。”
顾卓瞥了她一眼，也不再客气：“Check！（将军）”
冰山棋后对战冷面棋王。全校师生都闻风而动，棋社很快被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最后连校长都被惊动，急匆匆赶来抓住社长：“谁赢了？”
“谁都没赢，和了！”社长激动不已。就他那个必败无疑的残局竟然能被救成和局，真是死也瞑目。
只是江心屿似乎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瞪了一眼顾卓：“再来一盘！”
这下轮到顾卓一口回绝：“不了，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玩。”
江心屿差点气绝而亡。正欲出言相激，却一眼望见顾卓的手指间似有一道红光闪动。定睛一眼，顿时惊骇得无以复加：“你！你的手——”
顾卓回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的手怎么了？”
“没、没什么。”一贯镇定的江心屿一反常态，手足无措拨开人群，飞也似地逃离，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社长捅了捅顾卓：“哎，她是不是对你芳心大动啊。”
顾卓哼了一声：“我对这种骄蛮的大小姐没兴趣。”

顾卓是在打工到一半时收到邮件的。
“怎么了？”乐可注意到顾卓看完邮件脸色突变。
“没什么。”顾卓继续洗盘子。
“不，你一定有事瞒着我！是不是你妈妈住院的钱不够？缺多少？我让爸爸先预付这个月的工资给你——”
“不是钱的事。”顾卓打断她。原本不想多说，只是乐可一副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样子，他叹口气：“真的没事，就是学校里有一个有钱人家的女生——”
话音未落，乐可慌忙追问：“她喜欢你？”
顾卓哑然失笑。“什么啊，她要找我比试。”
乐可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讪讪道：“哦，比试……比什么？”
顾卓擦好一个盘子：“随便什么。”
乐可禁不住好奇：“可她为什么要找你比试？”
“因为她想逼我退学。”
“什么！”乐可叫出声来，“怎么会有这种人！”
顾卓淡淡道：“是啊，她就是这种人。”

他其实很早就注意到她。看似平静似水的面孔下藏着一颗争强好胜的心。第一次看到她是在一次数学竞赛，他不会忘记比赛结果出来后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是的，她气坏了，坐在角落默默地啃自己的手指，从拇指开始挨个啃到小指，边啃边叹气，一脸郁闷。顾卓在旁看得差点笑出声来。再后来他开始有意识地注意每一次比赛的选手名单。果不其然次次都能看到她的名字。一开始他确实有几分惊讶。他如此玩命地参加比赛，只是为了拿那些奖金。可她是贵族学校天之骄女，不差钱也不怕没有好前途，她却比他还玩命。渐渐她也注意到他，每次比赛都要抬头往他这个方向看上几眼。当然，最后都是去了某个角落又默默啃手指。久而久之，顾卓已经不能想象如果一场比赛里没有了她那会怎样。所以当校长带着一大笔钱出现在他家里时，他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转校——甚至他内心是带着欣喜的。
因为这样就可以每天都见到她。
——可她居然要逼他退学！
这种感觉，几分失望几分心寒更兼几分丢脸。他也不是没听说过她冰山似的个性，却也没料到她能无情无义和不讲道理到这般境地。想到这里，顾卓也不免有些动怒。
乐可担忧地问：“那怎么办？要不要告诉你们校长说她欺负人？”
乐可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尽管众人都知道江心屿年幼时她母亲发生的那件事，但好歹校董江先生还是她名义上的父亲，校长怎么会为了一个天才贫困生而得罪校董千金？
“比就比。”顾卓简单道。
“那要是你输了……”
“我不会输。”顾卓坚定道。
乐可像是想到什么：“等等！那要是她输了呢？”

“要是我输了？”江心屿抱着书站在楼道上，一脸诧异。
顾卓好整以暇：“是，要是我输了，我退学。可要是你输了呢？”
“我也退学好了。”江心屿很爽快。
顾卓冷笑。
江心屿挑眉：“怎么，你有意见？”
“当然。你爸是校董，退学、入学对你而言就跟吃饭一样简单，你不觉得这样也太便宜你了吧？”
江心屿想了想，确实有道理。“那么你说，你想怎样？”
“我要你陪我打工一个月。”
“哈？”江心屿几乎呆掉。
“你是不敢还是不想？”
“打工就打工！谁怕谁啊！”江心屿白了他一眼。
顾卓心下暗笑：“好！就这么决定了！”

打死江心屿她都想不到顾卓提出的第一场比试居然是国际象棋。
“你想死吗？”江心屿忍不住问。
顾卓笑了笑：“直接在你最擅长的领域打败你，这就叫速战速决。”
江心屿气结。但是才一开局，她便觉得不对劲。顾卓的封锁简直到了残暴的境界，没等她突破防线，他又开始用“冒险家”的战略疯狂进攻。很快江心屿的额头就冒出一层细汗。
社长在一旁摇头叹道：“禽兽啊顾卓就是一个禽兽啊。”
社员没看懂，悄悄问：“怎么说？”
“我以为他跟我下棋时已经算是没人性了，没想到他对着如花似玉的江学妹却还能做到更加没人性！大杀招一个接一个，真是完全不懂怜香惜玉的禽兽啊。”
说着顾卓一招王车易位，江心屿的脸霎时白了。
“要和，还是要败？”顾卓懒懒问道。
江心屿从未受过如此屈辱，直接扬声：“不和！”
十分钟后，江心屿王翼沦陷。再接着，江心屿完败。
棋社一片寂静。顾卓原本有些不忍，正想出言安慰，不料她一抬头：“三局两胜，我还有两次机会，你少得意。”
一句话活生生把顾卓满腔柔情都给堵了回去。
“好，我等你。”顾卓也发狠。

江心屿被叫进校长室，整个人都呆住了。
还是校长轻咳一声打破僵局：“心屿，江校董来看你了。”
江心屿只觉得喉间一阵说不出的酸楚，好像有一口鲜血在翻涌。任凭她在人前伪装得有多坚强，可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多年以前惊慌失措地站在风中，紧紧拽住几张钞票，以为这将是她生命的所有依靠。
几年未见，他的两鬓有些发白。似乎也有些尴尬，他调整坐姿，问道：“喜欢英国吗？”
江心屿点点头。
江校董与校长交换眼神，校长递过一张申请表。她低头，是一所英国名牌大学的入学申请。
她不解：“可我今年才高二。”
校长解释道：“对方看过你的资料，对你的成绩非常满意，你的各项条件其实也符合入学要求。”
“为什么？”她径直问他。
“什么为什么？”江校董皱了皱眉。
“为什么又要赶我走？我又碍到你什么了？”她可以理解他因妻子的背叛而迁怒于她，她可以理解他不想再见到她的心情——所以这些年她从未要求见他——尽管在心里她还是认定他是父亲，她还是想他。江心屿有些激动：“我不去！我要呆着这里，这里有我的家，我——”她突然噤声，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她捂住嘴，盯着他的手指，然后抬头，望着他。
他好像知道她看见了什么，点了点头。
只有校长不明所以，因为江校董的手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她觉得你不详，所以……其实英国也不错。”江校董说着一堆校长完全听不懂的话。
“你爱她？”江心屿忽然问。
江校董平静地说：“何必问我，你看得到的，不是吗？”
是，她看到了，他的手指上系着一根红色细线。她以为只要她听话，变得优秀，他迟早会接她回家——可这原来不过一个天真的奢望。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人要她。他甚至为了讨好新欢，要她背井离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校长室的。远远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黑色带帽卫衣。她只觉得日光晃眼，照得他的面孔模糊。隐约听见他说：“下一场我们比数学吧。”她觉得他的声音十分遥远，远得有些听不清。她听到他叫她的名字：“江心屿？江心屿——”

“我初中同学。”顾卓清了清嗓子，“那——乐可你帮她处理一下吧，我先出去了。”说着红着脸逃了。
“哎你的伤口记得别碰水！”乐可一叠声喊道。
江心屿蹙眉：“他受伤了？”
“嗯，就是你晕倒的时候他抱着你——”乐可的神情有些古怪，偷偷瞄了江心屿几眼，欲言又止。
江心屿瞥了她一眼：“你想问什么？”
乐可鼓起勇气：“我听说你能看到命运注定的那条红线？”
江心屿心里咯噔了一下。
乐可靠前几步，“我想知道——我和顾卓……有没有可能？”
江心屿放下水杯：“你喜欢他？”
“嗯！”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晒得发软的日光，母亲在客厅练舞，父亲在一旁翻报纸，偶尔抬头，他们相视而笑。这样美好的时光为何不能持久？只因他们缺少了一条命运的红线吗？如若真是如此，这红线是何等霸道无情！什么注定，难道有些人注定就该得到不幸？
江心屿低头，乐可的手上空无一物，而她自己手上的那条红线却因靠近顾卓而光芒愈胜。
毋庸置疑，乐可是个好女孩，最起码她天真善良，且还相信爱情。
她咬咬牙：“有！”
乐可高兴地跳起来：“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跟顾卓？”
江心屿点头。只是目睹她的雀跃，自己不知为何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江心屿在机场看到顾卓时似乎并不讶异。
两个人都是淡淡的表情。
顾卓说：“你还欠我两场比赛。”
“等我回来再说。”
“那时我已经毕业，你没有机会再逼我退学了。”顾卓忍不住说。
用社长的话来说，以江心屿的冰雪聪明，她不会听不出来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便是——不要走。
可她依旧无动于衷：“那就换条件。你想要什么？”
顾卓很想、很想、很想说，我想要你留下。可张了张嘴，年少气盛，尊严作祟，到底还是说不出口。
一时相对无言。江心屿低着头：“我该登机了。”
“好。”顾卓的心像被千万根针扎似的痛。
“你可不可以……”江心屿咬了咬下唇，“先走？”
“……”顾卓怎么也想不到临了她会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他原本想再看看她，哪怕目送她的背影、她的飞机远去。
“求你了。”她的声音里拖着哭腔。
“好。”顾卓怕再僵持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忍不住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他狠了狠心，转身，有些艰难地踏出一步。
他走得很慢，脚步沉重得好像腿上灌了铅。她在他身后看着他，看着那条红线越来越长，越来越远。
可还是断不了，断不掉，哪怕千山万水，哪怕她想要给他简单的幸福，这条线却还是像毒一样，钻进你的心里，再也拔不出，戒不掉。
走到机场大门口，顾卓实在忍不住，回过头，却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