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林晚的“身份”被偷天换日后的第三天。
她站在镜子前，死死盯住镜中那张脸。
那张本不属于她的脸。
也许是连续失眠的缘故，眼皮有些浮肿，眼里充满红血丝——林晚穿着“那张脸”的睡衣，伸出手。
指尖碰到镜面，触感冰凉刚硬。在这之前她砸破一面镜子——出于惊惧。
三天前她醒来睁开眼，望见镜中的自己，愣怔数秒而后纵声尖叫。有人旋即推开门：“小速，你怎么了？”
林晚呆住，反问：“你叫我什么？”
中年妇女愣怔：“你发烧糊涂了？程速，你怎么连妈妈都不认得了？”
程速？
林晚怔怔望着镜子中的那张脸，是的，这张脸其实并不陌生。这是程速的卧室，程速的床铺，程速的母亲。
还有程速的脸——她的好朋友，程速。
林晚不可抑止心底突涌而出的惊恐与愤怒，再度尖叫，并狠狠将台灯砸向了镜面。玻璃应声破裂，一地碎片，折射出无数个她。错愕、惊惧、惶恐、不解。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一觉醒来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直到她想起几天前遇见的，那个名叫聂非言的陌生男人。
他的车是黑色的，静静停靠在梧桐树下。落英缤纷，他一手搁在车窗边沿，注视来往的学生。接连好几天都是如此。如果不是那张净朗犹如晴空的脸，林晚大概会因为他这古怪举止而选择报警。所以当他喊“同学”时，林晚转头，一脸狐疑。
“你有没有想过和她互换身份？”他没来由地问出一句话。
“什么？”
“和你最好的，朋友。”他似笑非笑，朋友二字加重语气。
“有病。”林晚嘀咕着转身。但旋即被他的一句话震得停住脚步。
他说：“明明样样不如你，可就是比你受欢迎。程速甚至顶替了你与吴函认识，你就不想拿回这些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林晚缓缓、迟疑地转过来：“你是谁？你知道什么？”
男人莞尔：“我们可以帮你。”
“你们？帮我什么？”
“帮你从此不再妒忌。”男人笑得礼貌而又梳理，然后递给她一枚校卡。
空白的没有头像的校卡。
没等林晚反应过来，车子已缓缓启动。隐约听见男人说：“我叫聂非言。希望这枚校卡如你所愿。”

程速不语。
林晚抓到把柄，厉声道：“你这是偷是抢！”
这时一直默不做声的吴函挺身而出：“什么偷什么抢，她一开始就声明并非本人，我不觉得她欺骗我。林同学，我觉得需要讲道理的人是你。”
连珠炮似的一段话，林晚呆住。坦白说在论坛争辩时她就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男生很有好感。方才得知他就是吴函时，心里更是微微一动。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个高智商还长得颇为清俊的男生，林晚也许不会那么在意——可他偏偏、正好、恰巧是她喜欢的款。
可他偏偏、正好、恰巧不喜欢她。
凭什么？先认识他的人是林晚。能跟他辩论出几页帖子的也是林晚。但他却为了程速，反过来谴责她。程速到底给世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林晚又惊又气。她不服。可不服又有何用？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他俩并肩离去。
所以林晚望着聂非言的车子离去，低头看掌心的那枚空白校卡时，恨意突然如火苗，窜上眼眶。
那些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程速从她这里抢走的东西实在太多。
她不知道这个叫聂非言的男人从哪里来，是善是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她这样一枚校卡，但是妒火鼎沸已无可平息。她凝视掌心的那个小小物件，冷笑出声。

3
一切如常，除了林晚与程速交换身份。
起初林晚受到惊吓，但很快她意识到程速受到的惊吓并不比她少。林晚才刚砸完镜子，程速就穿着睡衣光脚出现在程家门前，涕泪齐下，口口声声说自己才是程速。
林妈妈后脚就跟来了，又急又气又心疼。林晚听见两位妈妈私下讨论，说要送“林晚”去看心理医生。
可怜的程速不明所以，声嘶力竭：“我不是林晚！我是程速！”
大人们神色复杂。林晚虽然仍在惊惑之中，但心下有数，连忙上前按住她的手：“你不要急，慢慢说。”
程速愣怔，猛地指住林晚：“是你对不对！你抢走我的身份！是你！”
林晚呆了呆，旋即反应过来。是了。这世上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身份已被交换。这样一个荒谬的天大秘密——可谁会相信呢？大家只会以为“林晚”嫉妒程速，走火入魔，失心疯。林晚不说。她偏不说，她就要占着程速的身份，看她被世人误解，看她惊怒交集气得说不清话。
想到这里，林晚差点笑出来。但她忍住，正色：“快别胡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林妈妈急忙拉住“林晚”，好言相劝：“小晚你何苦妄自菲薄？大家有目共睹，你比小速漂亮，成绩比她好，为什么非要说自己是程速呢？”说着使了个眼色。林晚稳稳接到眼风，点头称是：“林晚比程速好千倍万倍这是不争事实。我不知多艳羡你。”
话毕，内心舒畅无比。林妈妈不知内情，还投来感激与赞许眼神。两人一唱一和，一个无心一个有意，逼得程速说不出话来，愣了许久，忽然哽住一口气，轻声问：“你以为做程速会更快乐？”
林晚的笑容顿时凝住，霎时调整过来，笑道：“你又胡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程速终于不再尖叫。她静静地望着林晚，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也的确是第一次，第一次见到“住在”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半晌，她缓缓说：“这样也好，你做做我，也好知道我的感受。”
林妈妈忧心忡忡，已在打听心理热线号码。
林晚趁大人们不注意，走到她身边，俯在她耳畔：“你的感受？不，我一点也不关心。”
林晚只想让程速也体会一回什么叫做不公平。

4
然而这个计划似乎进行得并不顺利。
林晚刚到学校，身后即刻传来一个有些刺耳的声音：“怎么，听说你的闺蜜疯了？”
林晚回头，皱眉。一个小太妹模样的女生翘着脚，与一群看着就着三不着两的人坐在后排。校服脏的脏乱的乱，从头发到指甲五颜六色几乎可以开染坊。但他们似乎觉得这样挺酷，揶揄道：“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的白富美闺蜜挂了所以你也嚣张不起来？”
林晚第一反应是唏嘘果然差生班就是low咖多。其次是程速的交友水准到底多烂，居然跟这种角色来往？最后是诧异。怎么，在外人眼里，她与程速是闺蜜？
她横了他们一眼，转身掏出书本。
“唷，今天很拽嘛。”小太妹走上前，伸手扯课本。
林晚的坏脾气也不是浪得虚名，直接“啪”一声打掉小太妹的手，没等她开口，先发制人：“智商低就不要碰书了好吧，再碰一百次也拯救不了你被熨平的脑回沟。怎么，听不懂？听不懂就多读点书。哦不好意思我忘了，读书对你们这些蠢货而言太难。还是花十块钱涂个乡村非主流指甲这种不费脑细胞的事比较适合你。”
全班登时寂静无声。所有人瞠目结舌，齐齐望住林晚。
林晚只恨程速的外形实在不给力，要是换回她自己的身体，她这会儿还能美目一瞪小嘴一撇，气场立刻拔高十分。
但显然这种既优雅又恶毒的呛声方式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班级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所以大家被深深震撼了，连小太妹和同党都折服了，半晌找不出词反驳，想了很久，说：“你找死？”——虚张声势，毫无底气。
林晚懒得继续纠缠，摇着头转身看书。
“所以她真疯了？我听她班上的同学说，她妈妈替她请了病假。”这时她的同桌才小心翼翼拉近椅子，低声问。
林晚心说不好，以后身份交换回来，自己被打上神经病的烙印可怎么办？想到这里有点烦躁，于是随口应道：“她很好。我昨天才见过她，你们少传谣。”
同桌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你还挺真的护着她啊。”
“有吗？”
“难道不是？你不是一直想考到她班上？你也挺奇怪的，像咱们这种差班出来的人……你怎么总想着跟她那种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优等生做朋友？她会看得上你？”

5
林晚心绪不宁，与吴函擦身而过都没认出他。他连喊了几声“程速”，她依然懵懂不觉。
吴函终于忍不住，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开门见山：“林晚怎么了？”
“什么？”林晚这才反应过来。
“他们说林晚精神状况不佳？她坚称自己是……你。”他注视着她。
林晚不敢看他的眼睛：“也许她最近压力太大。”
“林晚参加过奥数魔鬼训练班，封闭式训练，连番题海战术都没能摧垮她，最近能有什么压力这么大？”
林晚这才抬头，错愕：“你怎么知道她的事情？”
吴函抿唇：“本市大小竞赛都有林晚的名字。我与她棋逢对手，关注她超过三年，怎么会不知道她的事情？”
竟然如此……可怜林晚毫不知情，还以为他错眼识人。
“我还以为……”林晚喃喃道。
“以为我是登徒浪子或闲得发慌，没事到论坛找她的茬、与她辩论？不，我只是想引起她的注意，苦于无门。”吴函苦笑。“还好有你帮忙穿针引线——我打算去看看她。”
“不不不！”林晚惊叫出声，话出口方觉不妥，连忙改口：“她误会你，也许并不想见到你。”
吴函诧异：“误会我什么？”
“咳，她以为你跟我……”
吴函表情更讶异了：“我同你有什么？不是你提议用这种方式与她认识的吗？说她骄傲，一定受不了你跟我先认识，一定会抢着出头。程同学，你们女生真是奇怪。”
林晚又一次怔住，结结巴巴：“你们——我们之前那么做只是为了刺激林晚？”
“坦白说我觉得多此一举。她虽然刀子嘴，人却坦率。倒不如我一早跟她表明心意，省得这么多误会。”
林晚只觉得天旋地转。其实程速说得对。林晚心高气傲，吴函再出色，这样冒冒然上前，她一定不理。偏要看见他同别人走在一起时，她才会介意，继而觉得非他不可，定要抢到手才痛快——她就是这么好斗、幼稚——然只有程速懂她。
一股莫大的哀伤与悔意涌上心头，林晚眼眶顿时红了。
吴函注意到了，皱眉轻声问：“怎么？”

“换回来？”程速失声大笑。“你想得美！好不容易抢走你的身份，我干吗要跟你换回来？”
林晚闻言，心胆俱裂，不顾一切拉住她的胳膊：“你疯了？难道你要一辈子当我？”
“什么当你？现在我已经是林晚，你后悔都没用。你不是一直觉得程速好吗，那你就当你的程速的去。你以为会有人信你？”程速咯咯笑起来，忽然俯在林晚耳畔：“是不是觉得很失望很后悔很愤怒？是的话也不重要了。因为，我才不在意你的感受呢。“

7
林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林家的。人心险毒至此，令她不寒而栗。她天真以为错在自己，忙不迭追悔，却不知他人早已步步为营。她步履如同灌铅，沉重无比，一抬头，望见街灯下那辆熟悉的车子与身影，禁不住哽咽出声。
聂非言，罪魁祸首聂非言，却也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聂非言。
“她不肯将身份还我。”林晚啜泣。“为什么她会变成那样？我以为丑陋的人是我。”
聂非言不语。良久方道：“人无完人。每个人心底都有见不得光或不该有的惦记。”
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理智尚存，尚知自控，良知未泯。见不得光的心思，不该有的惦念，都能深深埋藏心底，自己再痛再苦也不给他人增添烦恼。
聂非言静静道：“去这家文具店，找一位姓袁的老板娘。她会帮你。”
“那么你呢，你也曾说过帮我。”
聂非言不置可否。“我跟人打了一个赌。人性究竟本恶还是本善。”他轻轻说。
“他说是恶。我觉得他错了。”

8
林晚远远望见程速。她与自己昔日的好友走在一起，谈笑风生。她也看见林晚了，脚步迟疑，但终究还是迈步走开。
文具店的掌柜看了一眼校卡，摊了摊手，说这校卡原有一对，除非另外一只校卡的主人心有意愿，否则她们别想换回身份。
怎么可能呢，程速如愿以偿，她才不会把身份还给林晚。
林晚想了整夜，红了双眼，怔立在教学楼底下，忽然听到一阵揶揄：“今天大腿又没抱上？”
她回头，小太妹一行不知何时绕到身后，面带不善。
林晚此刻心神纷乱，根本无心逞口舌之争，瞥了她们一眼就要走开，不想被一把拦住狠狠推搡。林晚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不可思议：“你干吗？你不怕我告诉老师？”
小太妹一愣，哈哈大笑。“程速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招？我好怕，我们都好怕啊。”
林晚怒不可抑：“让开！”
“钻过去！”小太妹抬起一只脚踩在石凳上。
欺人太甚！林晚气得全身发抖，几个女生已上前揪她的校服头发，突然一个声音厉声道：“周晓棠！”
林晚错愕抬头，赫然看见那个“林晚”出现在面前。没等她反应过来，程速已上前，二话不说挥手就是一巴掌，清脆响亮，打得小太妹登时愣住。
“有本事你冲我来。”程速冷冷道。
小太妹被她的气势吓住，勉强放开林晚，临走狠狠道：“给我等着！”
林晚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转过头望着程速。
她没有看林晚，只是淡淡道：“以前她总欺负我。”
林晚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合适。
“但以前你从未帮过我。”程速低声说。
“对不起。”林晚嗓音嘶哑。
“以前总想有天你会跟我说这句话。现在终于听到了，却又好像，”程速忽然苦笑。“挺不是滋味的。”
林晚也苦笑：“我现在觉得交换身份也不是那么糟，至少可以看到许多前所未闻的东西，很长见识。”
程速突然欲言又止。林晚似乎猜到她想说什么，摆了摆手，轻轻说：“我相信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