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采玉◎西元的伊南娜——

一，暮色
十一月，樊口，北风吹拂大地。
木叶凋零，草色萧萧，遍野的寒兰却开得正旺。
青、红、黄、白，将荒凉的冬景装点成一场华美盛宴。恬淡清雅的香气，阵阵袭来，让人分不清这是梦幻、或是真实。
兰圃，花海，一位年轻的将军默默沉浸于这方旖旎烂漫的世界，枕枪而卧，目眺苍穹。
他身材强健，穿一套镶青锦的银色软铠，冰冷的铠甲轮廓上，若隐若现泛出一圈浅金光晕。
他的容貌极是俊俏，纵然轻尘涂面，依旧神采奕奕，充满青春活力，朝气蓬勃。
他双目中的精光璨如北辰，透着一分坚不可摧的犀利，却又那么纯真明净。
他姓赵，名云，字子龙，是刘备麾下的牙门将军。
也许他并不是三军之中最会领兵作战的人。但，只要有他在，天下就没有打不赢的仗。
他是一个永远不会在战场倒下的人，就好像他的枪，永远不会在战场折断。
他的枪名为“豪龙胆”。豪龙之胆、破天之胆，亦有豪龙之力、破天之力。恰似他本人。
亡魂之枪豪龙胆，亡魂之将赵子龙。
谁能想像，那样一个所向披靡的将军，竟拥有着如此纯真明净的眼眸，竟能在这烂漫花海、自顾自安然沉醉。
此刻的他就如同一个孩子，文静的、乖巧的孩子，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期盼之辉。
他在期盼什么？主公顺利逃过厄劫？还是明日再建战功？
不，倘若他想的是这些，他脸上便绝对不可能露出此等温柔的表情。
良久，他的嘴唇微微张启，就着风儿，曼声而吟：
采玉采玉，君姿如玉。
悠悠风起，飘飘广裾。
采玉采玉，君言如玉。
琛琛在耳，动我思绪。
采玉采玉，君心如玉。
润而无瑕，感我佳趣。
这是流传于他家乡的一首民谣。不知为何，让他钟爱一生。
这世上，谁能“姿如玉、言如玉、心如玉”？
赵云不知道，可他相信世上有这样一个人。从小就相信，一直都相信。
乱世百战，刀光剑影，唯有念着这首《采玉》，他才能放下血雨腥风的疲惫，感受一份平和、享受一片宁寂。
唯有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像极了自己的名。
云，潇洒如云、悠闲如云，亦是飘荡如云。
他轻轻闭了眼，若是要细细遐想歌谣意蕴，飞去那马蹄人足无法抵达的遥远境域。
一个声音忽然闯入这静谧兰圃，斯斯文文的道：“子龙，我军的贵客来了。”
说话这么斯文有礼的，军中只诸葛亮一人。但见他轻摇一把白色羽扇，面带微笑的站在兰圃尽头。
“东吴的援军已经到了？”赵云霍的纵身一跃，英姿挺拔的站了起来。铠甲银片叮当敲响，风铃一般悦耳。
“就快到了罢，”诸葛亮道，“所以主公命你我前去迎接。”
赵云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眉宇间纯真顿消，换作一派威严的剽悍锋锐。“东吴军的主帅是何人？”
诸葛亮笑答道：“周瑜。”
两人来到码头时，东吴的船队已徐徐逼近。
最前边是两排布局严密的蚱蜢舟，规模小，游速快得吓人。之后乃是百艘走舸、艨艟、斗舰，气势磅礴。再后面才是水师主舰：巍峨的五层楼船。
是时夕阳西斜，光芒映红了天空，映红了长江，也映红了船队。船队自东边而来，犹如追逐着阳光的一座雄伟方城。
东吴人喜欢红色，喜欢太阳。
因为太阳的光芒能普照大地之上每一寸泥土。而东吴人的夙愿，就是有朝一日能统治这整片大地，便如太阳一样。
这几乎是天下雄主共有的野心。诸葛亮非常明白，非常懂。
赵云也明白一些，但不见得非常懂。
尤其是当他不经意瞥到卓立于楼船最高处的那个人影的时候，他居然一下子什么都不懂了！
他纯真明净的眼睛里只有那个人影，他的世界里仿佛也只剩下了那个人影。
他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风华夺目的人。
连做梦也没见过。
想也不曾想过！
都说残阳晚照乃世间至美景色，但一与此人相比，竟是黯然失色！
神秀瑾瑜，名不虚传。物像荟萃，不值一觑。
赵云震撼了，激烈、又温情的震撼了。
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妙感觉，兴奋，甜蜜，却略带浅浅惶恐。心“咚咚”跳得厉害，似要翻出咽喉。
他恍然发现，混沌乱世之中，除了金戈铁马、尔虞我诈，原来尚有这样缤纷绚烂的绮丽妍华。
何其惹人陶醉，何其引人沉湎！令人甘愿倾心竭力、忠诚护卫！
楼船泊岸，最高处的那人款款走下。
他就是东吴军队的主帅，大都督周瑜，人称“美周郎”。
他是一名武将，却穿着一身束紧的锦纹儒装，愈显身材高挑清瘦。
儒装是红色的，比晚霞更妖冶的赤红。长发披散垂背，轻软柔顺，熠熠流彩。
他的脸极美，肤白胜雪，明润似玉，眉眼精致如画。
可当今世上有谁能画出如此俊雅的眉眼？
又有谁能画出如此绝美的脸庞？
张飞颇善于画美人，但也决计画不出周瑜美之万一。
赵云轻提了一口气，持着长枪，威风凛凛的施了一礼：“常山赵子龙，参见周瑜大人！”
周瑜淡淡一笑，一双狭长美眸，神光迷离，说不出的玄秘，道不明的深邃。
一笑之后，他迈步前行，一队铁甲武士不远不近的跟随着他。
空气里留下一串朦胧的红光，一缕朦胧的清香。仿若初绽的红寒兰。
诸葛亮低声说道：“江东小乔国色流丽。然国色流丽焉能与周郎之惊天动地媲美。”
赵云不认识小乔，不晓那传说中的美女是如何模样。
但赵云认同诸葛亮之言。

三，笛声

五，暖香
云开，月明，天色晴朗。
赵云跑得飞快，像一阵风。
低扎的发辫破风飘拂，如骏马潇洒的尾鬃。
他跑得却比骏马更疾！
那黑衣人原本也该跑得很快，但他受伤不轻，流血也不少，难免影响体力。
黑衣人不停的向南奔跑。
他居然拖着伤痛的身子，跑了足足一里！
路面留下了他的足迹，不是脚印，却是血花。耀眼、亦刺眼的鲜红血花。
“你站住！”赵云道，“你……你别跑！”
这句话他已反反复复喊了几十遍，可惜每次都毫无效用。
没有哪个刺客会在行刺失败后乖乖的等着被擒。只要有机会逃脱，再笨的人也绝不会随便停脚。
但赵云跑得比骏马更疾！
他追上了黑衣人。
准确的说，是黑衣人自先倒在了地上。赵云恰在那一刻，站到了他身后。
黑衣人右手紧握着宝刀刀柄，皎洁如注秋水的刀面，明晃晃映起一张脸庞。一张韶秀无伦、似瑾如瑜的脸庞。
那双狭长眼眸美丽依旧，神光中的迷离柔和却不见了踪影。腮颊亦不是胜雪洁白，换作了另一种白——苍白。芳华凋零的凄瑟苍白。
赵云眼眶生酸，嗓子里既苦又涩。
先前武斗良久，他觉察出了黑衣人的身份。他此刻万分懊悔，他懊悔自己没能更早的洞悉一切！
如果他能早一步猜到些什么，那一枪便不会刺入黑衣人的身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伤害周瑜的！
“追兵很快就要赶来了吧……”周瑜的声音温润如玉，“你把我捉回去交差吧，赵将军……”
最后一个字音，轻乎若羽，朦朦胧胧浮在空中，模模糊糊化在风中，残韵袅袅萦回，久不消去。
赵云叹了口气，弯下腰，小心翼翼抱起昏迷的周瑜。
“我不会捉你……他们也捉不到你……”他在周瑜耳边低声说道。
随即，朝着南面，发足急奔。
他拿着豪龙胆、抱着手握古锭刀的周瑜，竟还能跑得这样风驰电掣！
比骏马还快！
无人可以望其项背！
追兵一个也没出现，连影子都没有。
但昏迷中的周瑜并不知道。
他企图刺杀刘备，却失了手。
失手就有被擒的危险。
而且他也确实没能摆脱赵云的追赶。
赵云击伤他在先、生擒他在后，不愧为威震天下的亡魂之将。
倘若只是败在赵云枪下，他倒也没什么好怨尤的。但要他面对刘备、关羽、张飞等人的讥嘲凌辱，那可真比杀了他还令他痛苦愤恨。
他是风华绝代的美周郎啊！
这样一个天地独一、风流俊逸的美人，自然不愿自己落在一帮其貌不扬的人手里。
美人、君子，通常都具有一种极清傲的脾性，周瑜则更不用说了。
但世事又岂能尽随人意？
周瑜清楚，常山赵子龙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孩子。好孩子，绝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意图谋害自己主上的“坏人”。
罢了！人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他走的本就是一着险棋！全盘皆输，或是命数所致。
他等待着，等待着一会儿看到张飞、关羽等众的粗豪脸孔，等待着他们的冷言冷语、讽刺挖苦，甚至等待着丈八蛇矛与青龙偃月刀的轮番刺砍。
然而他错了，大错特错了。
等待他的并非张飞关羽，也非刀光剑影，而是一双纯真明净的眼睛，以及一丝丝鲜花与草药混合的香气。
那双眼睛正是赵云的，温柔、坚定，透出层层的担忧与歉疚。
花香源于漏夜开放的各色寒兰，药香来自于他自己受伤的肩窝。创口已敷了药，流血止住，破损的肌肤正在慢慢愈合，疼痛全无。
他惊了，傻了，楞楞的望着赵云。那眼神，恍惚一个孩童初次在雨后瞟见了彩虹。
花草丛很软，让他躺得很舒服。不过流连半晌之后，他还是选择坐直了起来。
“赵将军……随身携带着灵丹妙药么？”他问赵云道。
赵云稍稍垂了头，答道：“这是子龙家祖传的草药，治疗皮肉创伤颇有奇效。子龙是武将，平时打打杀杀，免不了受些皮肉伤，随身带着药物，有备无患。”
“赵将军所想，真是周到……多谢赵将军相救之恩。”周瑜莞尔一笑。
一张如此苍白的脸，配以一抹如此美丽的笑，似乎有些奇异。
但这份奇异极具威力。它胜过了世上任何一件神兵利器！
神兵利器不一定能击垮人身，这苍白美丽的一笑却一定能征服人心。
人心，岂非人之根本？
赵云的心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什么“相救之恩”？明明就是自己亲手用枪伤了他啊！
“周瑜大人之言，子龙实在……愧不敢当……”赵云吞吞吐吐的道。
周瑜不接口。他将目光投注在一朵全开的红寒兰上，眼角唇边，淡淡笑意难以捉摸。
他看着花儿出神，赵云看着他出神。
他的长发很轻、很柔，微微风过，千丝万缕弥弥散散、飘飘漾漾，像雾。
雾笼着的，是那似瑾如瑜的脸庞，白皙肌肤，横翠双眉，秀挺鼻梁，狭长眼眸。
他的睫毛也是长长的，密密滴垂，宛若两帘细雨，霏霏于两潭湖水之上。
他此时的眼神一点也不锐利。他的眼神迷离而澄澈。
“赵将军为何不擒捕公瑾？”他问道，“赵将军把公瑾交于刘豫州，刘豫州决计很高兴。”
赵云冲口道：“但子龙会不高兴。”
周瑜道：“赵将军怎可能不高兴？赵将军护主擒贼，立就大功，刘豫州赏罚分明，必有嘉奖。赵将军应该很高兴才对。”
赵云道：“子龙行事不是为了甚嘉奖……子龙说了会不高兴，就肯定会不高兴。”他皱着眉头，一脸郑重，如在说着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周瑜笑了笑，道：“赵将军果真是个孩子。”而后继续看着兰花出神。
“子龙请问周瑜大人，”赵云忽然说道，“周瑜大人怎会打扮成刺客、出现于主公营帐之前？”
周瑜浅浅一叹，道：“公瑾没有打扮成刺客。公瑾就是刺客，一名意欲杀死刘豫州的刺客！”
赵云绝望了。他原本还期盼着这一切只是场误会。“周瑜大人就不顾两军联盟了吗？”他的话声骤变响亮，“周瑜大人要联盟军自相残杀吗？”
周瑜轩眉扬唇，朗朗笑道：“公瑾从未把你们视作东吴之盟军。公瑾早有言，对付曹贼，我三万精兵，足矣。”他说这句话时，脸上若发着光，明亮眩目的光。
光之来源，恰是蓄含于他内心的骄傲与自信！
赵云默默低下头，脸上写满了失落。
可倏忽之间，周瑜的面色又黯淡了下来，唏嘘道：“公瑾绝非要联盟军自相残杀，公瑾只想杀刘豫州一人。天下欲取刘豫州首级者多不胜数，没人会怀疑刺客就在盟军之中。公瑾原以为此计万无一失，不料赵将军孔武盖世。”
“周瑜大人为何要杀我主公？！”赵云追问。
周瑜沉思片刻，道：“公瑾虽看不起刘豫州，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乱世之中，他的才能力量不容小觑。公瑾曾答应过一位故人，一生竭尽所能、助东吴一统天下、开创万世伟业。要实现这一宏愿，除了消灭曹贼之外，刘豫州这一障碍亦是不可不清。”
“一统天下”这等大事赵云并不甚懂，平素也不怎么感兴趣。这时听完周瑜之言，他只回问了一句：“周瑜大人的故人，可是孙策孙将军？”
周瑜点点头，道：“伯符兄乃公瑾知己，我俩情同手足。”
赵云再问：“周瑜大人为了孙将军，将终生效命于东吴？”
周瑜又点点头：“赵将军不也打算终生效命于刘豫州了么。”
赵云哑然，须臾之后，感慨叹道：“你我同样，皆是忠义之人。”
周瑜“噗嗤”笑出声来：“不，公瑾与赵将军不太一样。”他笑得看似很洒脱，脸上光彩却比之前愈加黯淡。
赵云眨着眼睛：“如何不一样？”
周瑜道：“赵将军尚可以忠义好几十年，而公瑾的时日……也许不多了……”
赵云冷不丁浑身剧烈一颤，手脚刹那僵硬，被霹雳击中了一般。

吴营大帐外，凌统将双臂交抱在胸前，双眼眺望蓝天江水。
“兴霸，大都督的气色，似乎有些异样。”他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对甘宁说道。
甘宁一讶，问道：“有吗？我怎的没看出来？”
凌统道：“因为你是个笨蛋。笨蛋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你！”甘宁火从心生，“蹭”的一下窜到凌统身前，两只大眼睛狠狠瞪着他，眼珠都快滚出来了。
但他仅是瞪着凌统而已，再没有其他行动。
凌统不止一次嘲弄过甘宁，甘宁不止一次火冒三丈。但每次甘宁都仅是这样瞪着凌统。
“你为什么说我是笨蛋！”甘宁大声质问。
凌统翘起唇角，露出一抹令甘宁终生难忘的笑容。
“我气色这么不好，你尚不能察觉，难道你还能发现大都督气色有异？你这个天下最自私的笨蛋！”
这句回答同样令甘宁终生难忘。他霍然发现，其实被凌统骂作“笨蛋”，乃是一件非常幸运、非常幸福的事情。
因为凌统心里只惦记着这么个“笨蛋”。
正午，晴光明媚。
赵云蜷坐在地上，下巴抵着膝盖，双眸微闭。
他并不是在睡觉。尽管他前晚整夜未有合眼，却也不必在这会儿补眠。
因他一点都不感到困乏。相反，他觉自己的精神异常饱满，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前所未有的清爽舒适，仿佛在仙境瑶池中沐浴过了一番。
瑶池兰汤碧水，也是这般的馨香甜蜜、让人回味无穷吗？
赵云醉了，痴痴的醉了，是以闭上双眸。
原来回忆也是可以醉人的，甚至比良醇美酿更能醉人。
“公瑾……”
正沉浸在绵绵醉意之中，一簇毛茸茸的物事忽然伸了过来，凑到他腮上。
赵云恍然惊醒，只见脸畔无端多了一柄白羽扇。
“巧笑倩兮，委实讨喜！”诸葛亮摇头晃脑的哂道，“不知赵将军因何而笑啊？”
赵云霎间脸红，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口角那丝醉笑却来不及收敛干净。
诸葛亮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抬手指了指吴营大帐，道：“是在想美周郎吧？”
赵云一颗心“通通”狂跳，活像塞了只兔子，两颊热得发胀，活像烈火焚烧。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很干脆，毫不迟疑。他不觉得这有必要隐瞒。他更不愿意否认。
诸葛亮道：“能让‘亡魂之将’朝思暮想、旁若无人痴痴发笑，美周郎不愧为美周郎啊。”他十分感慨，但须臾之下，语气骤变深沉严肃，低低的道：“所以即便他是意图谋害主公的‘刺客’，你仍然没有杀他，还替他疗伤。”
赵云不禁身子一颤，道：“孔明先生早已知晓了？……”
诸葛亮道：“古锭刀之光芒，孰能掩盖？我说过，他只有杀人的时候，才亮兵刃，他拿着兵刃，就一定是为了杀人。”
说至这里，诸葛亮将双眼一瞪，射出两道锐比剑锋的目光。“子龙，你未得主公允准，私自放走刺客，这可是放虎归山、纵龙入海，大罪一条啊！”
他把话说得极重、极狠，字字都似一把创心碎胆的利刀。但赵云反而平静了下来。
赵云仰首望着苍穹，表情便如这天色一般，云淡风轻。
“孔明先生明察秋毫，子龙自知什么事都瞒不了你。”赵云微笑着，悠悠说道，“守卫主公周全，此乃子龙职责所在，子龙很明白，不该对任何一个意欲加害主公的人手软。”
“可你对周瑜手软了。”诸葛亮道，“不仅是手软，还有心软，说不定筋骨也全软了。”
赵云不作任何辩驳，笑容却比之前更浓更盛，道：“我不想他有事，更不想他死。我昨晚刺伤了他，已是十分自责懊悔。”
“看来你确实对他动了真情。”诸葛亮摇着羽扇道，语气又从深沉严肃变回和蔼可亲，“你能对我如此坦白，我很高兴。你并没有因为感情而混沌了心志。”
赵云洒然一笑。
忽的，他两脚蹬地，拔身而起。
“你做什么去？”诸葛亮问。
赵云道：“去向主公请罪。”
诸葛亮道：“如果要请罪，为何不早些时候便请？”
赵云道：“早些时候说穿实情，关羽张飞两位大人一定会对公瑾不利。但现在，公瑾已经安全了。”
诸葛亮朝吴营投去一眼，果然，营帐周围的兵卒比之前多了数倍。
不管人马的调动是出于何种原因，有一点显而易见：若此刻关羽或张飞要带人去找周瑜麻烦，那必然是自讨没趣。
诸葛亮不由得笑了。赵云看起来尚是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其实却很细心。不过他仅是在对别人细心。
“美周郎的确安全了。”诸葛亮对赵云道，“可你呢？你不怕主公治你重罪？”
赵云道：“子龙犯错在先，主公如要治罪，乃情理之中，子龙绝无怨言。”
诸葛亮也慢慢的站起了身，一边摇着羽扇，一边似叹非叹的道：“你最大的优点，就是忠信诚恳，因此我一直挺欣赏你。现在，就连那高傲的美周郎也喜欢上你了。”
赵云一怔，道：“孔明先生怎知公瑾……喜欢我……”虽是探问口气，但其中的得意之情彰显无遗。他毕竟年轻，一旦兴奋，即忘了持重含蓄。
诸葛亮道：“普天之下，能得我诸葛孔明欣赏之人，已然很少，而能博美周郎衷心一笑者，更是凤毛麟角。说实在的，我在江东那段日子里，虽见他对小乔笑过，却绝不如对你笑得那般好看！”
赵云面红逾耳，慌忙半低下头。但那羞涩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片刻之后，他的脸色恢复庄严，转身便向刘备的大帐走去。
诸葛亮喊住了他：“你仍打算向主公请罪？”
赵云道：“是。”
诸葛亮笑道：“你以为我已向主公禀明一切了？”
赵云摇摇头：“不，是子龙不可欺瞒主公。”
诸葛亮道：“曹军就要打来了，眼下绝非料理此等杂事的时候。”
赵云楞了楞，道：“孔明先生也觉着曹军要打来了？”
诸葛亮笑道：“曹操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能因士兵水土不服而放慢行军速度，拖了这么多日子，已经是破天荒的稀奇事儿了。”
赵云朗声道：“孔明先生的见解，倒是与公瑾的一样啊！”
他话音里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激动，像是在钦佩诸葛亮，却又更像是在为周瑜骄傲。
诸葛亮道：“所以，如果你现在告诉大家你因为对美周郎生了情而放过了他，我军一定会倒大霉。”
“为何？”赵云不懂。
诸葛亮解释道：“私放刺客，难道不该以军法处刑？”
赵云道：“该。然子龙并不在意。”
诸葛亮道：“可是你的美周郎会在意，而且会很在意。”
赵云问：“他会怎么做？”
诸葛亮道：“两个字，‘撤兵’。”
赵云道：“他不会。他不可能放弃这一挫败曹军的良机。”
诸葛亮道：“那就多加两个字，‘暂时撤兵’。等我军被曹军打得差不多了，他再来杀个回马枪。反正这对他并无坏处，因他本来就没把我军两万兵马算计在战略部署之内。”
赵云觉得诸葛亮所言甚是在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他真会为我那样做？”声音很轻，若仅是自言自语。
诸葛亮万分肯定的回答他：“他会，绝对会。美周郎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沉默了须臾，他又补充道：“你向主公请罪，或许主公本人倒不会责怪你，然云长与益德两人，决计不肯饶了你。”
赵云皱着眉，道：“他们一定觉得，我不该对别家阵营的人动心动情。”
诸葛亮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们不是不能理解你。只不过，他们对主公太忠心。”
赵云唯有承认。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诸葛亮道，眼中闪着点点神秘光彩。
“是什么？”赵云好奇的问。
诸葛亮呵呵笑了两声，随即将羽扇遮住嘴巴，在赵云耳边轻轻的道：“他们打心眼里讨厌美周郎，因为美周郎没对他们笑过。”
闻此一言，赵云也情不自禁笑出声来。非是嘲讽他人，只因心底甜蜜。
两人正在谈笑，忽见探马急匆匆奔回营地，连气也来不及喘一下，径直扎进大营。
诸葛亮手捋胡须，悠悠然的道：“我说么，曹军追来了罢！”
“孔明先生素来料事如神。”赵云不得不敬佩，由衷的敬佩。
只是这句话方一道完，他一双纯真明净的眸子已不知不觉盯住了吴军大营。那里的兵卒似乎更忙碌了。
“啊，他们比我们还要消息灵通啊。”诸葛亮说道。
曹军果真打来了。探马报：“百万雄师渡江，旌旗蔽空，声势浩荡。”
曹孟德虽无耐心，却有雄心。
曹家既有魄力，更有实力！
刘备不停的唉声叹气：“五万人对战百万人，这分明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张飞摩着拳，一口牙齿都快咬碎：“他妈的！全怪孙家人小气！”
诸葛亮微微笑道：“雄师百万，委实慑人。不过，到底是不是真有一百万兵马，还很难说。”
关羽面露深思之状，道：“军师认为曹军人马不足一百万？莫非探子之回报有所夸大？”
诸葛亮笑道：“毕竟我们的探子不可能准确清点曹军兵马，曹操也一向喜欢虚张声势。”
张飞冷笑，道：“那军师认为曹军有多少兵马？三五千？一两万？”
诸葛亮道：“我猜曹操会带个三五十万兵马渡江。”
“嘿嘿，俺们对抗三五十万敌军，这和对抗一百万敌军有多大区别呀！”张飞皮笑肉不笑的道。
诸葛亮吐了口长气，道：“三五十万人，这比一百万人少去很多了。”
是时，一名士兵奔入营中，报道：“刘备大人，吴军已将开拔了！”
刘备好不吃惊，道：“他们这么赶急？！这就要去找曹贼打了？！”
诸葛亮笑道：“这很符合周公瑾的一贯作风。他是个很有闯劲、很有胆略的人。”
关羽“哼”了一声，道：“高傲自大之辈，三万人赶着去送死吧！”
他随口一句气话，诸葛亮他们并不当真，只有赵云吓了一大跳，脸色发白，掌心泌出一层冷汗。
其他人却没注意到这些。
张飞问刘备：“大哥，既然他们开拔了，我军是不是也即刻出发？”
刘备颔首：“我们自然不能输给孙家人！”
白日下，江水波光粼粼。
楼船上，将军迎风独立。
长发，红衣，宝刀在握，姿仪似瑾如瑜。
绝美的瑾瑜，绝冷的瑾瑜。
“呵！你们的船比乌龟还慢，这场仗还是别打算了！”凌统站在一艘走舸船尾，面带笑容的向十丈开外的刘备船队吆喝。他的手臂交叉抱在胸前，左边腋窝下夹着他的武器，一副金银闪闪的双截棍。
这副双截棍有个很气派的名字——怒涛。
旁边一艘走舸上站着的是甘宁，肩架“霸海”甲刀的甘宁。
霸海，怒涛，仿佛天生就是一对。
张飞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喝道：“哼！俺就是要跟着来！你等小儿管不着！”
甘宁哈哈大笑：“也好也好！你们正可以见识一下我军的器量！”
他的笑声本就喧哗狂放，此刻被呼啸的江风一衬，愈显雄壮响亮，震耳欲聋。
张飞亦哈哈大笑起来，回道：“俺张益德可得睁大眼睛了！俺要亲眼瞧一瞧，你们‘美周郎’的腰杆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么硬！”
张飞越笑越痛快，赵云的脸渐渐变了颜色。
诸葛亮轻声对他道：“益德这次恐怕要失望了，周公瑾的腰杆，可能比他这辈子所认识任何人的都要硬。”言语间，他以羽扇摇起两束冷风，又道：“心比天高之人，国士无双之才，腰杆总是要比凡夫俗子硬上百倍的。”
赵云不说话，看上去十分平静。
但他的心潮却正如身周江水一般，长浪滔滔，汹涌澎湃。
周瑜的腰其实很柔软。
非常非常柔软。
这是周瑜的秘密。
这个秘密只有赵云知道。
所以赵云的腮颊隐隐透着红色。

诸葛亮的走舸行驶得并不顺利。司马懿不是吃素的，不会客客气气放他走。
有几个追兵凫水逼至，抓住走舸边沿，挥动刀剑，毫不留情的砍向诸葛亮。
而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一介文士诸葛孔明，打起人来竟如此利索老辣！
那柄白色羽扇“哗哗哗”一甩，几个追兵登觉腮帮肿胀，正像被人掴了十几个连环巴掌，眼冒金星，哪里还有劲儿杀人？
同舟的兵卒俱是看傻、看呆了，结结巴巴道：“军师大人……好武功啊……”
诸葛亮笑道：“我平日除博览群书之外，偶尔也会练练拳脚，强身健体。”
兵卒道：“有军师大人在，我等又可无所畏惧了！”
诸葛亮道：“那不成，我的武艺与赵将军可差得很远。”但他也不紧张，又道，“不过我有个朋友就在附近，他会照应我们。”
诸葛亮神机妙算，他预言之事，绝不会有差错。
果真一艘斗舰适时开了过来，舰首高悬着一面红色旗幡。
“咦？这不是孔明兄么？”斗舰舱室的窗口，钻出一个配戴峨冠的脑袋。这人慈眉善目，天生一副大好人模样。
诸葛亮拱手一揖，道：“子敬兄你好。”
这艘斗舰的督军正是东吴副都督鲁肃。
鲁肃道：“江上风冷，孔明兄衣衫单薄，不如到敝船坐坐？”
诸葛亮笑问：“可有热茶来饮？”
鲁肃也笑了：“热茶有，美酒亦有。”
诸葛亮又拱手一揖，道：“那孔明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东吴斗舰的船舱很宽敞，火盆里的红炭燃烧正旺，室内暖融融的。
兵将在厮杀，这里却似一片与世无争的宁静天地。
诸葛亮喝了杯热茶，又酌了一盏米酒，笑微微的道：“今日我又欠子敬兄一个人情啦。”
鲁肃道：“孔明兄说哪里话。子敬晓得的，即使敝船没有顺路经过，以孔明兄之才智，一样可以从司马懿手中全身而退。”
诸葛亮摇头道：“你这就太高估我了。其实我今晚深入浑沌战局，胸中一点把握也没有。”
鲁肃面露困惑之色，道：“子敬也觉奇怪，孔明兄不是应该留在刘皇叔主舰之上的么？”
诸葛亮呵呵一笑，道：“我是为了陪一个朋友。他本领很强，却有些孩子气，容易冲动。我放心不下，就跟着他一块儿冲锋陷阵了。”
听至这里，鲁肃不禁叹了口气：“子敬也不放心得很啊！”
诸葛亮道：“子敬兄可是在为周瑜大都督担忧？”
鲁肃点点头，续叹一气，道：“大都督武艺超群、智略过人，子敬原也用不着这么担忧。可那曹操也绝非省油之灯，况其手下猛将能人无数，子敬只怕大都督求胜心切、疏于防范，有所闪失。”
诸葛亮笑道：“子敬兄你实在过虑。曹孟德最懂怜香惜玉，一定会好好招待美周郎的。”
鲁肃陡然生怒，道：“孔明兄把我们大都督当什么人了？他怎肯受那曹贼招待！他的心气比谁都高、风骨比谁都傲！他宁死也不会向曹贼低头！”
说完这些，鲁肃的脸已比猪肝还红。
诸葛亮波澜不惊的道：“子敬兄你别急啊，周瑜大都督当然不会向曹贼低头，但他也不会有任何凶险。”
鲁肃道：“孔明兄这么笃定？”
诸葛亮点头：“因为我那朋友已经赶去照应周瑜大都督了。”
鲁肃眨一眨眼，问：“孔明兄的这位朋友，却是何许人也？”
诸葛亮手摇羽扇，道：“亡魂之将，常山赵子龙。”
听到这个名字，鲁肃激动的面色立刻平静下来，好像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如释重负。
常山赵子龙究竟有多大本领、多大力量？
没人可以回答。
他的本领、力量，似乎是深不可测的。他想要有多强，就必定能有多强。
需他奔跑的时候，他跑得比骏马还疾。
现在他于水中，游得比鱼儿还快！
江水腥冷，混杂着一股一股浓重的血味，催人作呕。
赵云胃里甚不舒服，几次都要吐出来。
他是个喜爱芳菲花香的人，对血腥厌恶之极。
但他仍然留在这充满血腥的江水里。为了寻找周瑜，寻找那个比芳菲花香更温和、更美好的周瑜。
曹军的主舰渐已浮现于视野。灯火通明的楼船，巍峨宏伟。
这艘舰船正前另有一艘悬挂赤色大旗的五层楼船，乃东吴战舰。

“我……我本不想杀人……我不喜欢杀人！”赵云纵声呼喊。
但他乃闻名天下的“亡魂之将”，他确实杀了数不清的人。不管他想不想杀、喜欢不喜欢杀。
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双手血腥，他甚至好像能看到一滴滴浓稠恶臭的污血，正从掌心、指尖，扑簌坠落。
何其恐怖、何其肮脏的一双手！
他突然厌恶极了、恨极了这双手！
他的头更疼，胸口更闷，体内血液发疯般的沸滚，撞击经脉，身体似随时都将炸开、分崩离析。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要守护公瑾！……”他咬紧了牙，嘴唇磕出了血，长发随着身躯的抽搐而零散，双手在泥土里没命的抓。
这般情状，任谁看在眼里，均于心不忍。
唯有那吹笛者，愈来愈兴奋，将笛声愈吹愈响！即便站在很远的地方，即便不能亲眼得见赵云如何受着折磨。
她可以想像，想像赵云痛苦挣扎的样子。她一直都对自己诡魅的笛声很有信心。
她要折磨他，就一定能把他折磨得痛苦不堪、痛不欲生！
天已黑，月当空，光晕妖异。
她陶醉在月色之中，陶醉在金笛魔音之中，陶醉在一阵阵喜悦之中。
对她而言，成功的报复，就是一种莫大的喜悦！
无比美妙，无比畅快！……
她从没想过，世上竟会有人能打破她这几乎无懈可击的魔音幻阵。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却清楚听到了那人的声音——同样是笛声。
她的笛声是魔音，他的却是仙曲——钧天广乐的仙曲。
魔音乱人神智，仙曲净人心魄。
她若是也被这高雅清逸的旋律感染，梅红的嘴唇不知不觉离了金笛。
赵云的呼吸渐趋平稳，先前的梦魇瞬间化作了尘埃，带着他的痛苦，一齐灰飞烟灭。
微微睁开双眼，噩梦已醒，但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似乎又来到了另一方梦境。
这是一个绮丽旖旎的美梦，四处花攒锦簇，清香馥郁，深蓝天幕上缀满了宝石一般璀璨耀眼的星星。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汗水渍渍、泥土零星，肌肤上沾有几片斑驳红色。
这红色不是恶臭浓稠的污血，而是芬芳艳美的火红寒兰！
沿着他指尖的方向，一缕更芬芳的香气正自天地之间冉冉飘来，一个更艳美的影子正从花海深处缓缓走来
。
那人双手执着一杆流淌红炜的玉笛，一面走，一面吹。
是他吹奏了此阕高雅清逸的仙曲？
他能吹奏仙曲，岂非便是仙君？
赵云使出全身之力，抬起一臂。
那人亦伸出一手，一只洁白胜雪、温润如玉的手。
赵云感到自己被一簇香气托起、搂住、拥紧，噩梦中的痛苦，再无半分遗留。
倘若之前的煎熬，只为换来眼下的幸福甜美，那么纵然要他承受十遍百遍，他也甘愿！
他并不知天上哪位仙君最擅乐律，却自然而然唤出了面前这位“仙君”的名字：“公瑾……采玉……公瑾……”
然后他又昏睡了过去，在他怀里，面带笑容、安心深沉的昏睡。唯有嘴唇仍在颤动，痴痴不倦的念着：“公瑾……公瑾……”
他彻底苏醒的时候，夜已阑珊。
第一个在他眼中投下倒影的，恰是他最渴望见到的人。
“子龙，你没事了。”周瑜温和的笑，狭长迷离的美眸，深深凝视着他。
赵云枕在周瑜腿上，枕了大半夜，这时仍不愿起来。
他昏睡的时候，周瑜已替他将凌乱的长发梳理整齐，脸上汗渍亦擦得干干净净，所以此刻的他虽犹有些虚弱憔悴，容貌却与平日一样的俊俏疏朗、英气逼人。
“我……我原以为这次死定了……”他低低的道。
周瑜莞尔，一只手轻轻覆上他额头，问道：“你乃‘亡魂之将’，竟也畏死？”
赵云握住他手，道：“子龙本来不怕死的……但子龙要与公瑾在一起，是故子龙不想死、也不能死！”
周瑜粲然，笑容与星月花草交相辉映，清雅无伦。
“公瑾救了我，我要多谢公瑾。”赵云诚恳的道。
周瑜道：“你我之间还需言谢？公瑾有难之时，子龙挺身相助，子龙遭人暗算，公瑾难道袖手旁观？子龙一心保护公瑾，公瑾自然也要保护子龙。”
闻此一言，赵云全身暖流奔腾，心中甜美满溢，如同饮下了一大杯温热蜂蜜。
周瑜忽又笑道：“不过你也真是的，堂堂‘亡魂之将’，怎就被一首曲子戏耍得死去活来？”
赵云脸一红，小声答道：“听见那笛声时，我只感到自己杀了很多人、满手血腥、罪孽深重，我……我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好生痛苦难过……”
周瑜道：“我便猜着是这样。好孩子就是好孩子啊，始终改不了天真单纯的心性。”
赵云道：“这……这与我的心性相关？”
周瑜点头，道：“如果关羽张飞、兴霸公绩听到这曲子，仅会觉得刺耳而已，绝不会有痛苦之感，因为他们从不认为杀人有多么血腥、多么肮脏。乱世争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杀人乃是自保的一种手段。”
赵云细细思索周瑜之言，觉着颇是在理。但自保杀人，双手便不血腥、自己便不肮脏了吗？
周瑜从赵云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柔声问道：“你仍觉得自己很肮脏？”
赵云只有承认。
周瑜眼珠一转，悠然笑道：“如果你是个肮脏的人，我周公瑾岂会容你任意抚碰？”
赵云哑口，两眼睖睖睁睁望着周瑜。
周瑜笑得更美更迷人：“公瑾既已容许子龙抚碰，子龙便不可能是个双手血腥的肮脏之人。子龙，你相信公瑾吗？”
赵云不可不信，不愿不信！他用力点了点头，道：“我信！”五指将周瑜之手握得更紧。
周瑜道：“好，只要子龙相信公瑾，今后就不会再受那‘丧门咒’的戕害。”
赵云面色倏变严峻，道：“丧门咒？公瑾是说那首扰乱我神志的笛曲？”
周瑜道：“正是。‘丧门咒’乃流传于中山一带的巫乐，昔年我研习音律，曾遇其曲谱，是以知晓。”
赵云追问道：“那公瑾可知何人吹奏此曲？”
周瑜淡淡笑道：“我当时急着过来帮你，哪有闲暇搜寻吹笛之人？”
赵云心中甚喜，再不管那吹笛人姓什名谁。
周瑜又道：“但我已大约猜到那人身份。子龙，昨日水战之中，你是否与曹丕交过手？”
赵云道：“他拦着我的道儿、阻止我援助公瑾，我便将他打下了水。”
周瑜浅哂：“子龙，你这么做，曹丕岂不是要难过死了？”
赵云从周瑜腿上抬起身子，皱着眉，严肃的道：“他难不难过与我赵子龙何干？”
周瑜溜了赵云一眼，道：“曹丕中意赵子龙，天下谁人不知？”
赵云道：“但子龙不中意他！”说话时，腮帮子已有些红胀。
这是他第二次与周瑜说这句话。上一次是为了不让周瑜误会。这次也一样。
周瑜千万不能误会！
须臾，赵云近似埋怨的随口吐了句：“我真不知那曹丕究竟中意我什么，每次遇到了就烦我……”
周瑜微笑道：“子龙，你的豪龙胆乃锋利之枪，但你这个人却是一枝比豪龙胆还要锋利的枪。”
赵云懵懵懂懂：“什么？”
周瑜道：“豪龙胆刺穿的只是人之皮肉，你这枝‘真龙’枪却直接刺穿了人心，你的目光便是最最锋利明亮的枪尖，所以曹丕不得不倾心于你。”
面对周瑜如此夸赞，赵云反而显得略是不悦，咕哝道：“公瑾怎知是这样……”
周瑜淡淡一笑：“因为公瑾也被你的目光刺中了心，当然就能体会曹丕之感觉。”
赵云呆住。
周瑜轻执起赵云右手，让那手掌贴着自己心口。“就是这样的感觉。”周瑜道。
就是这样的感觉！
一颗温热的心，跳得好厉害，简直要冲出胸膛！
赵云终于知道，周瑜的心，原也跳得这般厉害！
周瑜望着他，洁白胜雪的腮颊，沁着粉红。“子龙可懂？”笑色醉人肺腑。
赵云猛抓住周瑜右手，贴在自己心口。
“子龙懂！子龙亦有此种感觉！”他一字一顿，庄庄重重的道，“但子龙只有对着公瑾，才有此种感觉！”
周瑜愣了一愣，继而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花飞花舞、天翻地覆。
他放肆欢笑的模样，其实更像一个孩子。一个玲珑剔透、美丽可人的孩子。
赵云也不由自主的笑了，陪着周瑜，全心全意的笑。
朝阳渐已东升……

十，计策
天亮，晨晖笼罩着青黄斑驳的山野。
湿乎乎、白蒙蒙的岚雾四处弥散，静静的花海仿佛披上了一件轻纱，光景朦胧飘渺。
花海里，躺着一个比鲜花更美、比鲜花更香的人。
他已从睡乡醒来，眼皮却还是虚弱无力、微微耷着，长长睫毛将眼珠遮得若隐若现。
尽管如此，赵云依然看清了他的目光。无限迷离、无限温柔的目光。
赵云的目光亦是温柔之极，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以及一份纯真、又浓洌的醉意。
他的手轻轻抚摩着那人面庞，依依流连，翼翼小心，宛如触碰着一个不真实的梦。
好美的梦，好美的人……
“公瑾……”他呓语一般低唤出声。
周瑜淡淡的笑，伸指刮了刮赵云英挺的鼻梁。
两人的脸凑得很近，温缓的呼吸，缠缠绵绵交织在了一起，就像他们的身子……
赵云原想让周瑜多睡一会儿，但周瑜执意起身。他前日已约好了麾下几员要将，今早须上赤壁山山顶观望敌情。
赵云穿好了自己的甲衣，又从花间叶下拾起周瑜的衣裳，捧到他跟前，亲手替他穿着。
他知道周瑜此刻一定是没力气的。周瑜的手脚，软得好像水，糅合着清香的水。
赵云的脸被熏热了，眼神绝不敢在周瑜身上多滞留一瞬。稍溜一眼，即便移开。
周瑜白润无瑕的肌肤泛着片片嫣红，恍如雪地里盛开着梅花。
可世间又何来这么妖娆的雪地？何来这么妖娆的梅花？
周瑜的嘴唇也很红，带着几丝浅浅的血印。血早已凝固，创痕犹然触目惊心。
这是牙齿啮啃致成的创伤。
谁的牙齿如此放肆？
赵云心中最清楚不过。
他亦清楚，周瑜受的伤绝不止这一处。他身上还有更深、更重的伤。
莫大的愧疚之感在赵云胸口升腾、激荡，两道英气的剑眉不自觉拧成一团。
周瑜将他的局促不安尽皆看在眼里，忽然淡淡一笑，道：“你真是很会‘兴风作浪’。不过，你总算没让我肩窝的旧伤复发，你已很是细心了。”
赵云道：“不是……不是这样……子龙……”
他刚想老老实实的说“子龙不曾细心”，周瑜霍的抬手，细长的玉指轻掩住了他口。
周瑜当然知晓，赵云昨晚炽情高涨、一发不可收，根本不可能“细心”得起来，至于枪伤的疮口为何没有绷裂，纯因那疮口本已愈合完好。
但周瑜却郑郑重重的对赵云道：“子龙是个好孩子，怎可能不对公瑾细心？”
赵云无言，愣愣的凝望着周瑜。
周瑜朝着他笑，带了伤痕的双唇，笑起来风情依旧，教人不自觉的便想深深吻去。
赵云没能抑制住自己。
很深的吻，很甜的吻……
花海去山顶，路途不短。
要腰酸腿疼的周瑜爬山，显然十分勉强。
赵云道：“公瑾，子龙背你！”
周瑜没有拒绝，舒舒服服的伏上赵云后背。
赵云拎着兵刃，背着周瑜，疾步登山，速度还是比马奔还快！
周瑜生平骑过不少名马良驹，但这样风驰电掣、好似腾云驾雾的奇妙感觉，今日尚是初次体验。
赵云原就不是马。
他是一条龙，一条永远充满无穷力量的龙！
只可惜这条龙不太善于控制他的力量。他胡乱使力的时候，让人既无奈、又喜欢。
爬山途中，周瑜冷不丁的问赵云：“子龙，你是不是很喜欢公瑾？”
赵云脸烫脖子红，用力的点一点头：“子龙很喜欢公瑾，子龙只喜欢公瑾！”
周瑜又问：“子龙为何喜欢公瑾？”
赵云答道：“因为公瑾是子龙的‘采玉’！”
周瑜目光一闪：“采玉？”
赵云笑道：“子龙小时候读书不多，唯对家乡的这首民谣记忆深刻。‘采玉采玉，君姿如玉，悠悠风起，飘飘广裾。采玉采玉，君言如玉， 琛琛在耳，动我思绪。 采玉采玉，君心如玉，润而无瑕，感我佳趣。”
他朗朗的吟诵，如同在讲述一个珍藏于心中千万年的故事。这个故事原本并不真实，仅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现却成了天下最大最美的真实！
“子龙一直盼望着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采玉’，一个‘姿如玉、言如玉、心如玉’的人。遇见公瑾之后，子龙便明白，子龙已经找到了！”
赵云说这番话时异常兴奋，以至于山林里的冬日寒意都将被他的语声驱散个一干二净。
周瑜笑着问：“找到了‘采玉’，又如何？”
赵云不假思索的答道：“守护。竭尽毕身之力，好生的守护！”
周瑜淡淡的笑，眼中流淌的神光，美丽旖旎。
他将嘴唇贴上赵云耳廓，柔声道：“那么公瑾就是子龙的‘采玉’了，只属于子龙一个人的‘采玉’。”
如丝语音，如缕气息，撩拨着赵云单纯率真的灵魂。
赵云的心绪在飘扬，随着耳畔温和的暖风，欢悦畅快的飘扬。
山林里响起一阵开怀爽朗的笑声，惊动树上寒鸦，振翅别枝。
木叶沙沙，黄雨纷纷，物华如此多娇。
眼看将至山顶，两人突然发觉旁边一条山路上正有人走来。
走来的也是两个人，因这两人在对话，你一句我一句，兴致高得很。
“甘宁！你不仅是个笨蛋！更是个混蛋！十足的混蛋！”
“行了公绩！你这是要嚷嚷到几时啊！”
周瑜笑了，道：“原来是公绩和兴霸。”
赵云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下。
那两人怎就在林子里大呼小叫的吵架了？他心底好奇，很想多听几句。
只听凌统敞声道：“我嚷嚷到几时？！哼！我非得嚷嚷到你自己承认你是混蛋为止！”
甘宁不服气的道：“大爷我怎就是混蛋了？！”
凌统冷笑：“你明知大都督要我等今早上山顶议事，这是怠慢不得、耽误不得的！结果你这家伙一晚上折腾了我三次！我被你害得睡过头，起晚啦，要迟到啦！你说你是不是混蛋？！哼，你这个笨蛋，混蛋！你简直是头又笨又混的驴子！”
甘宁给骂得还不了口，只有叽里咕噜嘟囔的份：“迟到就迟到咯……我不也陪着你一起迟到吗……再说了，如果你跑得快些，说不定我们还能赶得及……”
凌统笑得越发阴冷，道：“你这个笨蛋真能讲风凉话啊！我凌公绩现在还跑得动吗！我能抬头挺胸的走，已经谢天谢地啦！混蛋驴子！”
至此，甘宁彻底无话可讲。
周瑜趴在赵云背上，蓦然感到赵云全身火一般的烫。他伸过颈，双眸瞥着赵云之脸。那俊俏脸庞上，堆满了漂亮的红霞！
“公瑾……我……我折腾了不止三次……我更混蛋……”赵云窘迫的道。
周瑜无可奈何的一笑，道：“子龙不是混蛋，子龙是好孩子。”
赵云怯生生的道：“真……真的？”
周瑜道：“公瑾绝不欺骗子龙。”顿了一顿，他催促道：“快走吧。”
赵云“哦”了一声，正要继续赶路，甘宁凌统已从旁蹿出！
四个人皆“啊”的一叫。
“大都督！”凌统抱拳行礼。他天生傲气，纵然处境尴尬，仍能保持一派贵公子的风度，斯文冷静。
甘宁就不行了，他施完礼，喊罢“大都督”之后，马上开始叽叽喳喳的喧哗。
“咿呀，大都督怎也在此？嘿哟，这不是赵将军吗！你们两个怎么遇到的？大都督为何要赵将军背着？大都督你嘴巴怎么磕破了？赵将军你脸很红嘛！大都督赵将军……”
他来不及把所有问题问个痛快，凌统已从他身后踢来一脚，喝道：“笨蛋住嘴！”
甘宁勃然生怒，回头冲着凌统道：“你干什么踢人！”
凌统睁大眼睛瞪他：“笨蛋还不住嘴！”
甘宁知道凌统不会无缘无故踢他，这一脚，绝对是“示警”。可凌统要示什么警呢？
甘宁暗自思量了片刻，忽的，脑际灵光一闪。
他朝赵云走近了几步，抬肘捶了捶赵云胸膛，嘴边一抹笑容，极是怪异。
赵云心口一懔，不寒而栗。
“人不可貌相啊赵将军！你比大爷我混蛋多了啊！哈哈！”甘宁仰天大笑。
“甘宁大人莫开我玩笑……”赵云勉强吐了几个字，脸已红得不能再红、胀得不能再胀，头顶都快冒出热气。
他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周瑜并不斥责甘宁，却向凌统瞟了一眼。
凌统会意，连忙又“赏”给了甘宁一脚。
“笨蛋，你住不住嘴！”

赵云端详着自己案上那碟兀自散发热气的白糕，只见那白糕被切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色泽光润无瑕，如一块块雕磨精美的小白玉砖头。
诸葛亮道：“这是刚出炉的，你还不趁热吃？”
赵云“哦”的点头，伸手小心翼翼拿起一块“小玉砖”。这“砖”很软，而且软得很奇特。
关羽说这是枣泥糯米糕，赵云并不怀疑。
但等他亲口尝过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吃的绝非糯米糕。
细嫩咸鲜，入口即化，齿颊留香。
是鱼茸糕！
糕里夹着的也绝非枣泥，却是蟹粉！
赵云惊呆了。
他这辈子从未尝过如此美味可口的食物，也从不知人间尚有此等佳肴！
诸葛亮也尝了一块糕，喜滋滋的笑道：“美周郎真有闲情逸致啊，点心做得这么精细，一定耗了不少时光力气的。”
赵云越发惊讶，颤声道：“孔明先生，你的意思是……这些是公瑾亲手做的？！”
诸葛亮道：“是啊，否则他为何这么迟进帐，后头还跟着一队厨子？嘿嘿，这鱼茸蟹粉糕诚然是美周郎专为子龙你亲手烹制的，我看他说不定还想亲手喂你吃下去哩！”
他说话声音很小，弱如蚊蚋，但赵云心中的震撼，巨大强烈。
这时另一桌的张飞又开口道：“妈的！俺以为会有‘青州珍珠红’的！”
关羽长叹一气，道：“这高粱酒也不错啊，三弟将就将就吧。”
赵云连忙也倒了一杯酒。
青铜酒爵，朱红酒水。
红如鲜血，润如珍珠。
这岂非就是最最正宗的天下名酒“青州珍珠红”！
赵云差点冲口喊出来。
诸葛亮按了按他膝盖，道：“子龙你是个幸运的人。幸运者，切记莫要声张。”
赵云听劝，嘴巴紧紧抿住。
他抬起眼，脉脉瞥向周瑜。清澄如水的目光，正迎上了那双狭长迷离、蕴满笑意的美眸。
赵云的脸倏就红了，红于杯中芳醇清洌的青州珍珠红。
诸葛亮又道：“孔明跟着子龙，注定是能享福了，呵呵。”
赵云此刻极为兴奋，笑着对他道：“孔明先生不妨多吃一点！”
诸葛亮摇手笑道：“这不成。我若不适可而止，今晚便休想四肢健全的离开吴营啦。美周郎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呀。”
两人闲话之际，却听刘备说道：“对于曹军之‘方连’战船，不知周瑜大人打算如何应付？”
大帐内霎时阒寂无声，人人皆肃穆起了面容。
空气凝重得就像暴雨之前那层层堆积的乌云，亟待一道闪电划破天穹。
不过周瑜并未回答刘备，开口说话的，是甘宁。
甘宁拍着胸膛道：“他们不就是想从旱鸭子变成水鸭子么！无妨！不管什么旱鸭子水鸭子，大爷我都把他们砍成死鸭子！”
关羽张飞异口同声的沉吟：“大言不惭啊大言不惭……”
凌统“啪啪”拊掌，笑道：“兴霸，你最大的优点便是做任何事情都魄力十足！”
甘宁得意道：“这当然！此乃大爷我之一贯作风！”
鲁肃在一旁连连摇头，道：“可惜曹军不是真的像鸭子一样傻啊。”说着，双眼望向周瑜，愁道：“大都督，您看法如何？”
周瑜转过脸，问甘宁道：“兴霸，若要你用‘霸海’去砍烤鸭子，你可顺手？”
甘宁“刷”的抽出腰间那把龙纹甲刀，又“嘭”的敲在案上，刀口入木三分。
“顺手！天下绝无我甘兴霸砍不顺手的东西！”甘宁信心满满的道。
周瑜道：“那便好。”
鲁肃奇道：“大都督莫非是想‘火攻’？”
诸葛亮摇扇轻笑，道：“子敬兄啊，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儿嘛。曹操把舰船首尾相接，咱只要点上一把火，火势一经蔓延，他们就全完了。”
鲁肃激动道：“此真妙计也！”可须臾之后，他脸上的愁色重又密布开来，问道：“此计真能顺利施行吗？”
诸葛亮笑道：“赢一场战争，所赖无非天时、地利、人和。如今这三样全在咱们这边，子敬兄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鲁肃道：“这天时地利人和，从哪儿谈起啊？”
诸葛亮道：“天时，便是我夜观星相，获晓下月中江面将刮东南风。地利，即是曹操的舰船全得在江上漂着，一旦着了火，船上的旱鸭子兵将无处可逃，只有死路一条。至于人和么，自然就是咱们两家大军和衷共济、水乳交融、齐心协力啦。”
他一说完，赵云即刻轻声赞叹：“孔明先生的分析，委实精辟透彻。”
诸葛亮也轻声的道：“我诸葛孔明的智略可不输给你那美周郎哦。”
赵云默默的笑，端起酒爵饮了一口珍珠红，又吃了一块鱼茸蟹粉糕，身心舒畅。
关羽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尽快着手准备。曹军水师主力尽在江北，我等就趁着东南风烧掉他们的舰船，如果风够大，说不定还能顺便烧了他们岸上的营寨。”
鲁肃皱着眉道：“能烧起来固然是好。但曹操绝非愚笨之辈，怎可能让咱趁着东南风放火烧他船只？”
诸葛亮颔首：“这确实是个大问题。所以我们得尽快合计出个法子，化解这一难题。”
黄盖霍的起身，朝周瑜抱拳一礼，道：“属下以为，不妨诱骗曹军，借机点火。”
周瑜不语。
诸葛亮饶有兴趣的道：“哟，黄将军倒是说说，你怎么个诱骗法？”
黄盖道：“诈降。”
诸葛亮道：“如何诈降？”
黄盖道：“由公覆传书曹贼，谎称投降，约在东南风兴起之日，率十余艨艟斗舰北上。这些舰船中装载薪草膏油，后连走舸，只消进入曹营范围，待得起风，公覆立刻传令将草油点燃，任大船顺风北进焚烧曹舰，我军则可乘走舸南撤。”
诸葛亮点头：“好主意。”但片刻之间，他又容色严峻的问道：“然而你如何取信于曹操？你这么有把握，曹操定会信你之言、从你之计？”
黄盖一愕。他还真没多少把握。
周瑜清声道：“曹操是头警惕极高、疑心极重的老豺。”
诸葛亮接道：“而且他身边还有一只更疑神疑鬼、奸险狡诈的狐狸。”
诸葛亮所说的“狐狸”正是司马懿。
黄盖眉头紧皱，道：“依诸葛亮大人之言，诈降之法或是行不通了？”
诸葛亮啜了一口珍珠红，笑道：“非也，诈降之法可行。只是黄将军须对曹操表现出莫大的诚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鲁肃道：“那就让公覆带些粮草送给曹军如何？”
诸葛亮哂道：“子敬兄以为那曹操是饿鬼投胎么？”
鲁肃一愣：“怎么？”
诸葛亮道：“曹操不是饿鬼，却是色鬼。要取得他的信任，就须投其所好，‘送’个尤物过去。”
鲁肃不由得心下一懔，额角青筋、脸上皮肉，俱在抽搐，“孔明兄……你……你这是何意？”
诸葛亮笑眯眯的，两道深不可测的目光缓缓投向周瑜，道：“周大都督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周瑜淡淡瞥他一眼，神情娴雅的道：“我还当你能想出什么惊天妙计，却不过如此而已。好，我周公瑾姑且一试。”
他的语气似乎是在冷嘲，但诸葛亮知道，这个“不过如此”的计策，实也已在周瑜脑中徘徊多时。这回，他俩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诸葛亮拱手笑道：“周瑜大都督胆识过人，孔明佩服。”
所有人都明白黄盖该以什么办法骗取曹操信任。
所有人都不吭声。
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稚气未脱的俊俏脸庞胀得通红通红，眼睑熬得通红通红。红于青州珍珠红。
“这个方法太危险！不妥！”
近乎嘶吼的高喝，把在场众人吓了个心惊肉跳、手麻股栗。
“喔，他也很有魄力嘛！”凌统笑道。
张飞大叫：“俺的爹！子龙老弟你干什么哪！整座大营都要被你掀掉啦！”
赵云不理他，继续喝道：“我反对！子龙反对！”
他呼喝之时，轩伟的身躯已直挺挺的拔站而起。一双纯真明净的眼睛，死死盯着周瑜，漆黑的瞳仁里，几乎将要喷出火来。
周瑜静静看着他，静静听着他呼喝，迷离温柔的目光，渐渐凝成寒冷坚硬的苍冰。任何火焰都熔化不了的苍冰！
他主意已定。
他决定的事情，无人可以改变。
即使是赵云，亦休想改变。
但那苍冰样的眼神中，笑意却未尽失。
诸葛亮拉着赵云重新坐下，一面替他扇风去火，一面劝道：“子龙，你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张飞万分困惑的道：“子龙老弟究竟是怎么了？”
诸葛亮打了个哈哈，道：“他酒喝多了，头昏，头昏。”
张飞信了，道：“原来如此。”
赵云拽着诸葛亮袖管，咬牙切齿的道：“我没头昏！我清醒得很！”
诸葛亮用两块鱼茸蟹粉糕堵住他口，道：“子龙你着什么急、发什么怒啊！这件事，你那美周郎自会有解决之法！”
赵云鼓着嘴，含含糊糊的问道：“真的？”
诸葛亮道：“我几时诓过你！”
赵云沉默。他心头那团无名之火若是忽然变小。
不知是诸葛亮言之有效，还是口中美食滋味甚妙。

赵云微微一笑，霍然“呵”的一吼，双臂用力一推。
甄宓的娇躯被推飞数丈，重铠裹身的曹仁也摇摇晃晃飘了起来。
金笛、铁锥同时脱落，叮当叮当掉在甲板上。
但曹仁的武器不止一柄铁锥。
他左臂上另有一面名为“鹏翼”的钢盾。
钢盾亦可作为武器。
就在他被赵云推离地面的一瞬，他猛然抡举左臂，将钢盾刮向赵云。
赵云才把两人推开，一时之间，劲气不暇收归，难免影响他的应变之力。他虽已起步向后退跃，却犹未能完全闪开曹仁这来势汹汹的一招。
“嘭”，他胸膛一阵闷痛，一股恶气涌上咽喉，他遏制不住，“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曹丕乘机欺至他身前，一只手攥紧了他领口，愠恼的道：“你疯了吗！他一说喜欢你，你马上就昏头吗！你连豪龙胆都扔弃了，你想找死吗！”
曹丕很是激动，满脸通红，目眦将裂，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
赵云的双眼纯真明净，目光坚定不移。
“我没疯，没昏头，也不想找死！”他一字字清清楚楚的对曹丕道，“我只想保护他！我不能让他有半分损伤！”
曹丕道：“为什么？”
话一出口，他立即发现自己问的这个问题真是愚蠢得很。
赵云高声答道：“他是我的人，我自然要保护他！”
“你选择了他？为何！”曹丕将赵云衣领攥得更紧。
赵云道：“我赵子龙心里，只有周公瑾！我不用选择！”
曹丕愣住，面如雕塑。
他蓦然觉得，赵云已不再像他过去以为的那样年少幼稚、懵懂无知。赵云已从“小孩”长为一个“大人”，无论身躯灵魂都是铁浇铜铸而成的“大人”！
如此变化只在短短的一月之间，抑或更短的光景。就因为周瑜的出现？
便在他暗暗思忖之际，赵云喝道：“喂！你快松手！”
曹丕心中尽是愤恨，哪儿肯就此放过赵云！
赵云神光如炬，咄咄逼人，道：“你再不松手，我便要你好看！”
曹丕阴冷的笑：“没了豪龙胆，你如何还能要我好看！”
赵云回以一笑：“那你可别后悔！”右臂骤出，一拳击上曹丕肚腹。
好重的一拳！
曹丕身上套着铠甲，却也捱不住这一拳之磅礴威力！
他肚腹极痛，痛得要呕血！
他的手松开了。
赵云抹去唇角血迹，理了理衣装，放眼寻找周瑜人影。
曹操的大军很快将他圈围了住，曹仁、甄宓拾起兵器，欲与他重新再战。甄宓的眼中只有恨，倘若此恨能化为一柄利剑，赵云早就丧命剑下。
但赵云将这仇恨眼神视作了无物，他尚在一心一意搜索周瑜的影子。
周瑜并未要他久寻。
周瑜已从人群之中跃到了人群之上！
他在奔跑，踩着曹军众士卒的肩膀、脑袋，飞快奔跑。
他身姿轻盈，步态翩跹，红衣衬着火光，奇彩荡漾，辉煌富丽。
正似一只展翅颉颃、丰华昭明的凤。
曹操大叫：“谁也不许放箭！”
周瑜自言自语的低嗔：“谁稀罕你的假仁假义。”
不远处，许褚也在放腿疾奔。他刚捡起了金钢锤，又顺手捡起了豪龙胆，还想顺手将此总是败坏曹军大事的“亡魂之枪”抛入江中，让其永远沉没！
周瑜正是在追赶许褚。他不惜孤身扎进千军万马，也要夺回赵云的豪龙胆。
他轻功甚佳，不多时，掠至许褚面前，“当”，古锭刀与金钢锤狠狠一撞。
他长长的睫毛上，湿湿润润沾着几颗细小莹珠，宛如零落的星尘，兀自微光颤烁。
他流泪了？
高高在上、素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东吴大都督，竟会在大战之中流泪？
多美的一双泪眸啊，许褚呆呆看着，心已粉碎！
但周瑜的眼神极为凶恶，熬红的眼睑，犹若世间最赤烈的两团火，非把曹营上下烧个灰飞烟灭不可！
许褚心下一怵，却毫不退缩。他对自己的膂力很有信心，他深信手中的金钢锤能压过周瑜的古锭刀。
然而他错了。周瑜不是只会用刀。
周瑜的拳头也很厉害！
周瑜左拳一击，许褚的鼻子陷了下去，埋在脸上一团团肥肉里。
“打人不打脸啊……”许褚甩下豪龙胆，左手捂住鼻子。
周瑜冷冷的一“哼”，接了豪龙胆，扔向赵云。
“子龙，拿着！”
赵云右手一抬，握住豪龙胆枪杆。
这一下，世间更无人能阻碍得了他。
枪花缤纷，枪风呼啸，行云流水，一条血路如此辟拓。
眼花缭乱，是血雨腥风的激战，亦是披荆斩棘的英勇。
他的视野，却因他美丽。他为他，火中穿梭，人中拼搏，所向无敌！
“公瑾，你流过泪？你为何流泪？”赵云见周瑜脸上隐约挂着泪痕，一颗心怦怦乱跳。
周瑜莞尔：“子龙为公瑾受伤，公瑾能不流泪么。”
赵云此时感到的不是高兴，却是歉疚，轻轻说道：“都怪子龙不慎，被那曹仁钻了空子……”
周瑜脉脉凝望着他。
曹营四下，已处处烟火，火光映红两人脸庞。
曹操纵声呼喝：“美周郎！你今夜休想逃走！”
赵云道：“他是我赵子龙的人！我现在就要带走他！你能奈我如何！”
他把这句话喊得极响。他不仅要让曹操知道周瑜只属于自己，更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让天地山川、月亮星辰，尽皆知道！
他执起周瑜一手，携着他一道在火丛人海突围。
他简直就是一条无往不利的龙！
冲杀至船沿，两人齐齐一跃，双双坠入水中。
水上火连天，水下一世界。
真冷的水……
真暖的拥抱……
真甜的吻……
“公瑾是我赵子龙的人，对不对？”赵云的手指缓缓抚着周瑜眼角。
周瑜微笑，长发顺着光怪陆离的水文、漫漫弥散。
“我周公瑾永远是赵子龙的人，永远都是……”
孙刘联军舰队，鲁肃在楼船甲板上来回踱步。
“大都督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千万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
诸葛亮头晕眼花，终是忍无可忍，道：“子敬兄！我们家子龙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会保护周大都督安全的！”
鲁肃道：“总之没见到大都督其人，我就是放不下心！”
这时候，凌统忽道：“哎，北边有人凫水过来啦！会不会是大都督和赵将军啊！”
甘宁凝目细瞧，兴奋道：“不错不错！正是他俩！”
鲁肃大是惊喜：“快放绳梯，恭迎大都督！”
周瑜赵云攀上楼船后，鲁肃命人取来热腾腾的姜汤，递给他俩饮用驱寒。
周瑜瞟了甘宁一眼，道：“兴霸，鸭子差不多烤熟了，你有力气去砍么？”
甘宁拍一拍胸脯，笑道：“大都督与赵将军辛苦了！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与公绩去料理吧！”
说罢，他扛着甲刀跳入一艘走舸，凌统已立在船头等他。
关羽张飞的舰队也扬帆北上。
北边的江面，天水一色鲜红，绚烂夺目。
“公瑾，这一仗，我们算是赢了吗？”
“有子龙在，世上绝无公瑾打不赢的仗。”

这一觉睡得不长。
又或者，是他过于迫不及待，急着睁开了双眼。
好香！沁人心脾的芳香！令他抛却睡梦的芳香！
芳香就在他额上。
他的铠甲已被卸去，只穿一件绿锦衬衣。他安适的平躺着，身下是软软的裀褥，身上盖着软软的锦衾。
“子龙醒了？”
平和恬静的人语，比衾褥更软。
赵云视野模糊朦胧，神智却清楚明晰。他猝抬一手，捉住了额上的芳香。
那也是一只手，一只清滑温腻、赛雪欺霜的手。
赵云攥着这只手，霍的直坐而起，强韧有力的臂膀，不加迟疑、不待商量，便将那似瑾如瑜的人儿、严严实实搂入怀里。
那人的身子亦比衾褥更软，散发着馥郁的香韵。
“公瑾……我这是在哪里？……莫非是在梦里？”赵云说起话来诚如梦呓。
周瑜仰起脸，淡淡一笑：“这儿是我的寝帐。你喝醉了，我与刘备说让你在吴营暂宿一晚，他同意了。”
赵云回忆先前发生之事，低声道：“我喝了好几杯玉露白，人昏昏沉沉，确是醉了……”
周瑜的笑容骤变绮艳，带着一分莫可名状的得意，道：“玉露白是一品神奇佳酿，味道淡洌，却可使人很快昏醉。公瑾恰是要子龙醉。”
赵云诧异：“你要我醉？这是为何？”
周瑜的笑容顷刻湮灭，隐隐的惆怅，取而代之。“公瑾知道不该将子龙灌醉，子龙尚有内伤在身……然公瑾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留子龙在此……”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垂下那两丛细雨似的睫毛。
迷眸微遮，神光若隐若现。多么美丽撩人！
秀眉浅颦，眉心忧愁郁结不开。多么楚楚可人！
赵云胸中剧荡，铁浇铜铸的铮铮傲骨，一根根皆在颤抖。
吞了一大口气，他喃喃说道：“如果子龙不愿醉，谁也没能耐逼子龙醉……子龙醉了，只因自己想醉……其实，让子龙醉的并不是玉露白，子龙是因为……”
他本不是口齿伶俐、油嘴滑舌之人，难得欲说几句甜言蜜语，说至关键之处，却又顿住，接不下去。
但他的眼神已泄漏了一切玄机。
热忱似火、深邃似渊的眼神。锁着周瑜、不偏不移的眼神。
美酒固能将饮者醺透，而那似瑾如瑜的人，他的美能将风月都醺透，何况一个率真纯善、一心一意爱着他的赵子龙？
唇儿相接，齿儿相依，舌儿相逗，周瑜口中酝酿的甜蜜，甘醇远胜世间任何美酒！
赵云陶醉着，迷醉着，沉醉着，流连不止。便是呼吸不及，不得已撤回双唇，还非要从那润泽的口中再偷出一串蜜汁，银灿晶亮，摇摇曳曳，悬浮半空。
“子龙，你今晚可要公瑾？”周瑜凝望着赵云，凝望着那双热忱明净的眼眸。
赵云脸胀通红，血涌将喷，用力点头道：“我要！当然要！……但我不知……公瑾愿不愿意…………”
周瑜未直接答他，却拉起他一手，让那手掌贴上自己衣裳一角。
绣纹红锦，微凉淡湿。
赵云一惊，掌心的血脉几乎全全爆裂！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着手处。
灯火照映下，那红锦上的湿痕莹莹透白，莫是酒宴之间不慎泼洒了的玉露白？
他知这不是泼洒的酒水，却是真正的玉生白露，却是真正的最易醉人之物！
只瞥一眼，人即酩酊。只瞥一眼，人即忘忽自我，忘忽所有！
周瑜的腮颊嫣红如霞。他不言语，眼睛也不看赵云，长睫重又垂下。
等他再度启目，身躯已轰然倒在了床上，被人压着、抱着、团着、揉着！
高束的发辫被挑散，青丝纷飞，薄雾萦绕。
窸窸窣窣，赵云的绿锦衬衣落至床底。
那绚丽的红锦、素净的里衣，亦在一层一层、轻轻拂落。
赵云解衣的动作很小，小心翼翼。他不敢像上次那般蛮横粗暴。
周瑜脸上笑色纷呈，姣冶旖旎，夭妍靡丽。少不了三分羞怯，更有三分欢喜、三分欣悦。
非于花前，非当月下。
不着一缕的身子，却比鲜花更芬芳，比月华更皎洁，白润肤光，冉冉飘辉。
赵云的唇舌尽情追逐着这些白晕流光，尽情亲吻、尽情舔尝。那肌肤又细、又香、又甜，每分每寸，都是这般诱人、这般醉人。
周瑜洁白肌肤上的花红本已淡褪，这时却一朵朵回复了生机、重染了盛妆。
秾秾红霜，妖娆无双。
他双手搭着赵云火热的肩头，迷眸轻眯，低声嘤咛。他身上并不舒坦，时而颈边酥酥，时而胸前生痒。
他修长的双腿缓缓分开，指尖轻挠赵云热烫的肩弧。
他是一个至秀至艳、绝伦逸群的人。
他亦是一个聪慧细心、善解人意的人。
但他只对一个人如此的善解人意。
秀艳绝伦的周瑜，只对赵云一个人，善解人意。
“公瑾，公瑾……”赵云唤道，炽烫的灼热，坚硬壮伟的闯入周瑜幽处，恣肆的激撞、膨胀、燃烧！
周瑜柔软的纤腰在扭动，魅惑的扭动，痛苦的扭动！仿佛全身都将分崩离析，仿佛全身都将蒸毁熔化！
赵云愈发恣肆，雄健的躯体愈发亢奋的滔荡，淋漓汗珠，与周瑜的香汗氤氲和融。
周瑜双眸濡濡，泪水涣着澄澈涟漪，潋滟漾沥，滴滴碎入雾鬓。
“公瑾……”赵云深情亲吻周瑜脸颊。
周瑜喘息越来越短促、渐变作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呻吟：“子龙……子龙……”
“对不起公瑾……子龙弄疼你了……”赵云心道，纯真明净的目光饱含了歉意、愧意、怜意，却丝毫没有悔意。他亢奋着的雄健躯体，亦丝毫没有退意。
他不要离开，不要罢休！
那娇嫩的幽处，何其暖洳、何其紧润、何其活欢……他满腔热血情潮，只有在此，方可找到归属！
他明白自己不应强取豪夺，他不停的提醒自己知足安份。但他力不从心、身不由己、无计自持！
“我一定不能再做公瑾眼中的‘好孩子’了……公瑾会改口称我为‘坏孩子’吧……”他瞰着周瑜，默默哀叹。
周瑜的腰肢扭动得那样痛苦。周瑜的表情、泪水，亦充满了痛苦。
凄艳的痛苦，教人分不清是梦是醉的痛苦。
周瑜在痛苦啊……
所以赵云也痛苦。
只有赵云这样的人，才会在这样的时候自感痛苦。而他一痛苦，脸上立刻愁云惨黯、惹人心伤。
周瑜盈盈的泪花正倒映着赵云那窘迫模样。他甚想与赵云道：“子龙，我纵是真的分崩离析、筋骨烧熔，只要是由你抱着，又有何妨？”
然他疼痛不堪，气息窒闷，除了急喘哼吟，根本无法言炳丹青。
他只得竭尽全力，伸臂揽过赵云头颈，润泽的双腿，妩勾巧挽，紧紧环住那火烫滔荡的身躯。
他的吻温存淡雅，悄然印于赵云汗涔涔的锁骨。
体贴慰藉，情真意切。
赵云浑身一振，一汩热气迅疾奔涌，狂驰难收。
周瑜眉心倏蹙，唇缝里清音悠悠：“嗯……”
赵云歉仄道：“公瑾……我……我……”
周瑜缩于他身下，脸色炫红可爱，笑容艳美甜媚。
赵云始才恍悟，原来周瑜一直未有抗拒、未有怨怼，尽管那纤腰在痛苦的扭动，泪水在痛苦的潋滟。
极致痛苦，糅着极致幸福，销魂蚀魄。
周瑜往赵云怀里钻了一钻，絮语如婉歌：“子龙……子……龙……”
“公瑾……”赵云更用力的扶住周瑜，再不胡思乱想。
缱绻，交缠，放纵，贪婪……欢爱轮回，一双身体不离不弃……
绵绵情意，莹白漫溢，洇湿醉去的人儿、醉去的冬夜……
“我想不通……”云雨之后，周瑜伏在赵云胸口，低声笑语，“子龙武艺恁好，冲锋陷阵战技超卓，为何对着我，却笨手笨脚……”
赵云本在以指柔缓的勾描周瑜面廓，听此一问，指尖嘎然止住，歇于周瑜眼角。
“子龙的武艺是从小练起的，所谓……熟能生巧……但这个……这个……”赵云越说脸越红，越说越结巴，实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周瑜望着他点一点头，笑道：“嗯，公瑾懂了。……或许假以时日，待子龙慢慢娴熟了，就不致如此一塌糊涂。”言罢，他把脸庞一转，埋入赵云颈弯。
赵云看着自己与周瑜的身子。他自己倒无甚特异，虽腹部有些粘渍。周瑜修长白皙的腿间游淌着清莹，触目惊心的清莹！
不仅是周瑜腿间，床榻之上，清莹竟零零星星处处可见！
昔时身在原野花海，以天为盖地为席，赵云未曾留意这许多景象。今次目睹，他不禁着慌，六神无主。
“……我……我错了……”他脸红脑胀，浑浑噩噩，除了认错，再想不到别事可做。
周瑜似瑾如瑜的身子瑟瑟搐动，原是在窃笑。
“公瑾？”赵云好不困惑。
周瑜抬起头，在他羞红的脸腮上啄了一吻，道：“子龙只是太爱公瑾罢了，何错之有？况且……公瑾也有份啊……”
赵云嗫嚅道：“可我……我把……这里弄脏了……明早让人瞧着……不好……”
周瑜道：“确实不太好。那子龙认为该怎么办？”
赵云沉忖片刻，霍的，乌眸一亮，朗声道：“我打盆水来清一清！”
周瑜莞尔：“子龙真是好孩子。”
赵云翻身下床，替周瑜盖上锦衾，自己则披了衣衫，奔向门帘。
忽听身后传来周瑜叮嘱，温和道：“子龙，小心着凉。”
赵云血脉之内又像有火燃烧，哪儿还觉得凉？
“公瑾在此稍候，子龙速去速回！”

吴营大帐，一盏孤灯伴红颜。
周瑜伏在案上，迷离美眸望着一只叶编蚱蜢，痴痴出神。
门帘忽被掀开，一个人语激动的道：“大都督！曹仁果真中计！”
“好。”周瑜长身而起，“传我之令，三军准备开拔。”
凌统朗笑道：“是！”
周瑜将蚱蜢收入怀里，阔步走出大帐。
帐外飘起了雪。一片片、一簇簇……

但他已十分恼怒，骂道：“他妈的！敢弄损本公子的衣装！咳……”他方想多骂几句，奈何浓重的油烟呛人之极，迫得他难以再度张口。
是时，吕蒙又大声呼道：“糟糕！我们的冲车也着火了！”
“什么！”凌统转头一看，脸色铁一样的生青！
“云梯也好，冲车也罢，俱以木料制造，遇火则燃。”吕蒙道，“今夜攻城，恐怕……”
凌统近于狂吼的打断他道：“我们不能输！”
吕蒙道：“公绩！作战最忌讳的就是躁急硬拼！”
凌统牙齿都将咬碎：“可是……可是……”
“噼啪”，江中楼船上放出一支响箭，光辉明亮耀炫，穿透了弥漫于战场的层层浓烟。
吕蒙道：“大都督要我们撤兵！公绩，大都督的话，你总要听吧！”
凌统狠狠一跺脚，翻身跨上马背，道：“走人！”
吴军南退，战场油烟渐散、厮杀渐宁。
周瑜的话音掠着寒风清晰飘起，似笑非笑、似赞非赞的道：“徐公明，你也懂得用火，实力倒还不弱。”
徐晃道：“过奖。”心头竟莫名其妙的异常欢愉。
周瑜词锋一改，又道：“不过，三日之后，我周公瑾必取江陵！”
“还来啊……真是……”徐晃不知当喜当忧，强作笑声，应道：“那徐某便在此恭候了！”
焦灰残血，悉被白雪掩埋。

城门一破，曹军人心涣散，斗志大跌，溃不成军。
徐晃道：“这次就当是我徐公明昏了头，着你之道，督战不力！哼，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后会有期！”言语之时，大斧向着周瑜虚劈了一斧，趁周瑜后跃之机，迅快返身、跳下城楼。
凌统正在与守军激斗，瞟见徐晃逃遁，嗤笑道：“这徐晃怎么溜了！”
周瑜道：“懂得知难而退，姑且算是识相吧。我们眼下尚有大事要办，无需理会他。”
凌统道：“对，他滚蛋也好，留在这儿只会浪费我们辰光！”
斯须，黄盖、吕蒙带兵跑上了城楼。正好这时火油悉已烧干，火焰被寒风吹灭。
黄盖、吕蒙道：“大都督久等！”
周瑜宣道：“速速占领江陵全城！”
近黄昏，吴军占领江陵。
停了半天的雪，渐又飘起，若飞花，若浮羽。
“大都督，子明愿与您一道前去援助兴霸。”吕蒙请命道，“江陵由子敬、公覆与公绩留守足矣。”
凌统眉锋一挑，道：“子明大叔此言差矣。咱俩应该换换，你留下，我去夷陵。”
吕蒙恳切的道：“公绩，今日攻城一战，你已很是辛苦疲累，不宜再番奔波！”
凌统倔强道：“说到辛苦疲累，谁能比大都督更甚？大都督能去夷陵，我凌公绩偏不能去么！”
“这……”吕蒙被凌统问得答无可答。
凌统转过身，两眼深深望着周瑜，道：“大都督，还是让公绩随您一块儿去夷陵吧！”
虽是一句请示，决意却坚定非常。
周瑜微微一笑，点头应允。
凌统展眉，好不高兴！
吕蒙忧道：“大都督，如此可妥……”
周瑜道：“是否最妥，我并不晓。我只知，兴霸此时最想见到的人，是公绩。”
遂尔，周瑜、凌统率援军西进。
马嘶啾啾，马蹄飞快。
周瑜左手提着缰绳，右手从怀里摸出一只金黄色的“蚱蜢”，凑于眼前，细细端详。
凌统瞥见，笑着问道：“这么精致的棕叶蚱蜢，大都督哪儿买的？”
周瑜道：“哪儿也买不到。这是子龙亲手做的！”
东吴人人尽知，周郎胸襟广阔、气度宽宏。
这样的人，绝不会在下属面前炫耀。
但此刻，周瑜却在与凌统炫耀！
不是炫耀军功战绩、智略武艺，而是炫耀一只棕叶编成的蚱蜢！
凌统也不见怪，顺着话茬继续说道：“赵将军有这等好手艺啊！公绩本以为，这蚱蜢乃是出自某位编织名家之手！”
周瑜淡淡一笑：“他真是个好孩子。”语声恬静，比那轻旋飘舞的白雪，还要温柔。
凌统眼露羡慕之色，道：“兴霸那个大笨蛋，若也能如此心灵手巧就好了！”
周瑜道：“你怎知兴霸不是心灵手巧？兴许他也能编个蚱蜢给你。”
凌统长长的叹了口气：“算了吧！如果他那双粗手能编蚱蜢，那么肥猪都能爬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