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压境，快马递信送来了太原府，五万精军折兵损将，雁门关眼见就要失守，军帖一封接一封派送各家各户募兵。连同军帖送来的，是一只鞋底，上头有娘亲手绣上的虎样，传信兵说这是从脚上脱下来的，娘泣不成声。一物换一人，前几天才弱冠的二弟领了帖，明日就要辞家赴北，娘做的这一顿晚饭比任何时候都丰盛，两只鸡腿都留给二弟，碗里摆满了饭菜。一顿饭，连咀嚼的声音都没有。】
【一轮明月上青天，挂树梢，清冷地照着孤清大地。站在仲大哥家门外时，巷子深处传来打更声，催命似的，提醒着天色已晚，再过几个时辰，就只剩下一屋子妇孺。他在做什么呢，辞别？作交代？他害怕吗。】

【生于乱世，前半生有父关照，衣食无忧，兼母亲溺爱，难免同些纨绔子弟厮混，至今日，父前月骤然离世，措手不及下，举目全无主心骨。想我屈仲，浑浑噩噩二十多载，而今才道当时错，悔之晚矣。于父墓前起誓，离小人，不在碰杯中物，担起男儿重担。】
【想到这，低头瞧了眼手中酒，嘴角勾起一声苦笑。军帖来募兵，仲亦榜上有名，倒不是惧生怕死之辈，只是母亲年老，她只有我一儿，往后有谁可依有谁可靠？】
【晚来风疾，母亲早去安置，只一轮明月做陪，忽忆一诗句，倒勉强应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后门一推，门没有上锁，也许是这种乱世时候，人命薄如纸，这些反都显得琐碎了。咿呀一声将门推开，后院夜阑人静，却有一道影子兀自坐在石桌边，自斟自酌，敲着酒杯吟唱，声音沙哑得半点不像他，可又确切是他。】
【手中提着一壶桑落酒，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不知他手中拿的是什么，想来没有名堂，不由分说地上千，从后拿过他的酒杯往花槽一泼，重新斟上手里的桑落。不忍抬头去看他，默默地垂首看着清澈的酒液流入青铜杯】阿师酿的，再不喝就要被二弟狼吞虎咽糟蹋了。
【一连斟两杯，一埕酒摆在石桌，缓缓地在他对面坐下来。我看过他很多次，可没有一次比这次更仔细，更渴望】

【有客至，有酒喝，乃人生快意事。不问她来由，凑杯闻酒香，夸一句】好酒。
【余下再无话，两人落座，一杯续一杯。不愿深究她的目光，飘零乱世，活命尚且未可知，其他皆是奢望。只作不见。又是一杯尽，她来添，摆手，道】留着点吧，等我军凯旋归来之日，再举杯痛饮。
天晚了，三娘，你该回去了。
【千言万语，却只能道一句】保重。

归来？归不来了。你和我都清楚，征战沙场从来都没有肯定的事。你爹离开前，难道不是信誓旦旦？家父上马前，也胸有成竹地让我娘做好羹汤迎他凯旋。一个个意气风发出去的人，有几个平安归来。不能平安，就不要轻言归途，因为听承诺的人，是会在家乡候一生的。
【他摆着手，我把他的手臂拦住，压在桌面上。右手扶着酒埕，冰凉的瓷埕稍稍降了掌心的炙热，握着他的左手却发烫。目光定在他衣袖上的一点酒渍，像滴落裙摆的泪花。过去几个月我都哭过了，屈大伯，我爹，太原府每一个战死的人，渐渐的就明白有的事是要发生的，他也是会走的。当接受这个事实以后，像打开了心里的鸟笼，一个接着一个将重要的人放飞，先是爹，后是二弟，如今得是他了】仲大哥，我不想等来日再后悔。生离死别已经足够难受了，再添半星遗憾，要把人压死的。

【古来战场几人归，何尝不知她所言。爹，李伯，接下来会是我，李二，还有千千万万个男儿郎，只求用这血肉身躯换身后家人安定。心中苦涩，将目光投在她身上，眼前的人，是位好姑娘，坚强，李伯去后，是她撑起整个李家，这样的好姑娘啊，我多希望她一生平静喜乐，不用经乱世，受颠沛流离苦。握住她的手，此刻没有男女之防，彼此都知，明日一别，再无会面之时。】
我懂。三娘，许多话，我本想着回来再告诉你。我说过吧，你是个好姑娘。我这人，混账过，享乐过，大彻过，是我回头太晚，从前觉得配不上你，现在觉得你值得更好的人托付终身。

经此之后，你还怕我会遇不上别人吗。【始终是没忍住，泪水盈眶，只不过眨了下眼，便夺眶而出】你走之后，我是不会等你的，不会等一辈子。
【我会站桥头，看硝烟蔓延，听战马狂啸，直到火云烧遍天际，信报快马传来。凭那一纸传书，或修得平生渡，或缘悭此长夜，时也命也。】若你不能平安归来，若战火终将停息，若山河家国尚在，若届时练师未亡，【一连四个倘若，道尽无常。飞快地抬袖拭去，没了泪水的痕迹，再又仰头说】我自有好人家托付。
【右手举起那杯盛满别离酒的青铜杯，左手令他执盏，两臂合卺交错，双目而视】所以你不必顾虑我，三娘终身不误。

如此，我便安心。
【三娘身为女子，尚且这般。不再多言其他，饮下这一盏。听外头开始人声鼎沸，士兵手中的火把映亮夜色，心知是大限已至】你且进屋，劳烦你看着我母亲，夜里风露重，叫她别出来受风寒。等人都走了，你再回去，记得路上小心。
【不愿再见老母垂泪，徒增伤感，疾步进屋拿了包袱出来。打开门，邻家小儿啼哭声，鸡鸣狗犬声不绝。回头望去，还依稀可见三娘依然立在那头，瞧不清她的脸，亦不需要看清，她刻画在我的心头。最后朝她嘱咐一声】三娘，珍重！

【房里传来复儿的咳嗽声，正欲转身回去时，宋引拍拍手臂叫我留下看褚儿，拄着拐杖回了屋。确实，以褚儿跑动的速度，宋引是治不住他的。只是他不知道，褚儿和他在一起时是我见过最乖巧伶俐的时候。宋引的背影消失在廊子拐角处，忍不住摇头笑笑，天地荒乱时，任由关外动荡，唯独此处静好，如今天下平定，只望一切如故。】
【回过头时，褚儿不见了踪影，后门敞开着，竟又顽皮跑去了打炮。脚步才动，只听见他高声喊娘，连忙追了上去，看他站在门外灯火照到的地方，安了悬起的心，气坏地拉起他袖子要领他走，他却脚生根似的，抬手指着前头黑暗的巷子，开口说有怪人】
【我抬头看过去，熟悉了昏暗以后，屈仲的轮廓渐渐在漆黑中勾勒出来。他没有转身走，却也没有开口，我双手从后环着褚儿的肩头，感觉到他稚嫩的身体紧靠着自己，兴许是觉得眼前人古怪萌生的疏离感。我按着褚儿，同样相顾无言。】

【想见三娘的念头一起，便来了，就站在她家外不远处，瞧烛光昏暗，偶尔几声孩童嬉闹传来。我知我该离开，却不知怎的挪不开脚步。直到那孩子出来，灵动的眉眼依稀几分三娘的影子。我朝他招了招手，别无他意，一则，想问问他父亲对三娘好不好。二则，我也算孩子的叔父】
【须臾，我瞧见了三娘，盘发做人妇，岁月带走了少女的娇俏，眼角平添的褶皱，却盖不住眼神洋溢为人母的幸福。我心中那个夜奔而来的少女，却再也回不来，连同我曾经年轻过的岁月，一起埋葬在了遥远的雁门关】
【一片沉默中，缓缓开口，唤了声她的名字】三娘。
许久不见，你过的可好。

褚儿，回去找爹爹。【压着他肩膀的手稍用力，将他的身子往回带，轻轻推送了一把】
【初一月缺，繁星探头，像极了最后见他的一个晚上。双手交叠在小腹前，一如温婉孺人，却没有半点欢欣或羞赧，不管哪一样，都不是嫁做人妇的自己该有的情绪。于是只是微微地笑着，至亲至疏】第一年，燕军守住雁门关，二弟投回家书，说一切安好，叫我勿念。第二年屈家举丧，家中无长子，要借邻家小弟为屈老夫人举灵，全村妇人十里相送。第三年军中渺无音讯，后来传来军旅谷口覆灭，我们为太原三百子弟行集殡，这是宋引的主意。你和二弟的衣冠冢，葬在了我家后山。
宋引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他的腿不利索，常常含恨不能亲手灭匈奴。【说到此处垂眸一笑，仿佛是笑他傻气】褚儿是我们的长子，褚者兵也，没有太原三百人就没有我们的安稳。复儿才两岁，是传来捷报时出生的，从匈奴手中收复失地，因以为名。复儿是早生儿，体弱多病，褚儿顽皮好动，你已经见过了。
仲大哥，你壮了。

【默然片刻，只颔首道】知道你过的很好，我便可安心了。【拱手又道】告辞。
【辞别三娘，沿路前去后山。清冷银辉，映千里孤坟，逐一仔细来辨，竟十有八九是旧识，孤坟无人祭，我母之墓，杂草竟有小童高。费时清理干净，靠着墓碑，倾壶浊酒以祭】来的匆忙，未带吃食。母亲，儿子不孝。昔小时，对您夸下海口，道来年要当大将军，光宗耀祖。而今已而立，竟一事无成，叫您在这荒野中躺了数年。
我知，您若尚且在世，不求儿多光荣，但求平安百岁到老。
【絮絮叨叨讲了许多，起身拍去尘土，道】明儿儿子再来瞧您。
【邻有墓碑，上书“屈氏八房，仲之墓”。知是三娘说的衣冠冢，也祭上一回，自嘲一句】来年腿一蹬，也省事不少。
【抬脚离去，乱坟中兜兜转转。或遇旧识，便驻足祭一番。这天下，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我为乱世人，他为乱世鬼。只有薄酒以祭，愿来生，另投他乡安定处，一生平静喜乐】
【一壶浊酒尽，不觉已至黎明时分，破晓之际，黑暗无边。而后，乡村鸡鸣啼，旭日初升】
【运昌元年，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