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的夜晚，明月朦胧，水雾轻然。
杜若暂居的那个小小院落里植满了茶花，满月的今夜，枝叶造成了大片的阴影，使得颜子青能轻松得藏身其中不被发现。
子夜时分，他看到杜若步出房来。
柳眉凤目，雪肤樱唇，这形容娇怯的女子却是药王的入室爱徒，为了大理国君的沉疴，半月前荼蘼夫人遣人请药王来妙手回春，可最终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却是杜若。
然而虽然年少，国君却在她的调理下一日好过一日。
如今她是宫中贵宾。
可是，颜子青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在暗处，屏息看着她手捧托盘走到院中，盘中有酒有盏，只见她斟满酒盏，一杯敬天，一杯敬地，最后一杯自饮——正如侍女回报的那样，一连七日来，杜若姑娘夜夜如此。
这让他依稀想起什么。
于是迟疑着现了身，她见有人突然出现，起初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他又放下心来，委婉道一句“颜统领”。

“可是追悼故人？”他问。
杜若神色黯然地说：“这是家乡的风俗，举凡追悼故人，七日为限。”
几乎是脱口而出问道：“杜姑娘的故乡，莫非是中原的洄央。”
她好生讶异，问他如何知晓。
“子青本也是洄央人。”
这他乡遇故知的事，他从没想到会在自己身上发生，然而之后杜若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了他许久，最终怯怯地问出一句话来。
他终于明白最初相见的时候，自己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异样究竟是为何了。
那并非敌意，而是久违的熟悉感。
杜若问的那句话——
“莫非，你是靛真哥哥？”

关于洄央乡的一切，颜子青的记忆其实都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个邻家世叔的小女儿还是会不经意地蹿入脑海。
兰儿，兰儿，梦里一片向阳坡地山花烂漫的样子。
她曾经偷偷把年节里藏下的糖缠塞给他，对他说——
靛真哥哥，我们俩一世都要一起要好。
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梦……
可原来那个叫作兰卿的人，他心上唯一记挂着的人，真的存在。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当年他与父亲为了躲避仇家，一把火烧了在洄央乡的房子，千里迢迢来到大理，而就在他们离开之后，兰卿和他的爹爹为了寻找他们，也踏上了漫漫长路。
“没想到一找就是十年。”她的话说得云淡风清，他却可以想象这十年中的艰辛和苦难。
兰卿与她的父亲一直循着线索找到大理，却在这里失去了靛真最后的音信。
后来她拜入药王门下。
后来……
“原来我们一直离得这样近。”可就是到今天才遇见，所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都不过如此。
十年时光，人事已非。
现在他变成了颜子青，她变成了杜若。

“幸好，现在遇见，还不晚。”以前的兰卿，现在的杜若，看着他笑着这样说道。
不错，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可以在一起。

[可与我一处]
他们二人相认的故事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皇宫。而杜若，依旧为国君调理身体，只是偶尔看到颜子青的时候，上来攀谈两句，仿佛颜子青对于她来说只是个没什么特别的人。
这日杜若为国君请脉后向荼蘼夫人回禀病情，夫人听着听着，便问国君的病可有断根的办法。
“需要一味药材，子夜苏。”
颜子青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子夜苏，五叶双花，每个月满月之夜子时一刻开花，丑时三刻凋谢，长于佛顶山悬崖峭壁之上，采摘后必须要男子阳气护养才能奏效。
他自告奋勇接下了采药的任务。
那夜出发时杜若为他送行，谆谆叮嘱一切事项，直到最后他跨马扬鞭离去的那一瞬间，才似乎听到她说——
一切小心。
他听她的话，一切都是万分小心的。
可还是出了差错，摘下那满散异香的药草时，一条小蛇猛地从岩缝中弹出，死死咬住他的手背。
他一路策马狂奔而回，进入皇宫时眼神都已涣散，只记得自己从怀中取出子夜苏交在杜若的手中，最后看到的是她惊诧担忧的神色，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原本还只是打了苞的茶花已经开过，凋谢。
他昏迷了五天。
睁开眼，是那个猛然间憔悴了许多的女子。
他明明记得自己前去采摘子夜苏的那个满月夜里，她拉着缰绳仰头向他嘱咐，那鹅蛋脸是丰润嫣红的，此刻看来却这样的苍白疲惫。
为了谁消得憔悴，为了他么？
伸手去抚她有些凌乱的发，可才轻轻碰到杜若便惊醒，见他醒了，初时好像还有些恍惚。
下一刻便抱着他抽泣起来。
“怕我死么？”他拍着她的背，看她哭成个泪人儿，禁不住便怜惜起来。
“你不会死的……”她抽噎着答的干脆，“我会救你。”

她会救他，榻前侍药，金针通脉，一点一点医好他的毒伤，慢慢暖起他已经飘零了十年的灵魂。
甚至连荼蘼夫人见了之后都笑说，待国君痊愈，便挑个好日子为他们两人将喜事办了。
听了这话她羞怯地笑而不答，颜子青便有些惶恐。
“兰卿，可愿这一生都与我一处？”他想还是亲口得一个答案的好。
“好。”
轻轻巧巧的一个字。
这天夜里他本来约了她看花——那株“十八学士”，他偷偷藏起来，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可是杜若来了，却没来得及看花便被一个小宫女叫走了。
看她神色匆匆，他想或许是荼蘼夫人有什么事。
但到了后半夜，皇宫中的形势就莫名紧张起来——各处通道的守卫多了，而他作为统领却不认得那些生面孔，不知道是哪一处的人马。
荼蘼夫人所住的云阙殿被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允许出入。
他明白发生了一些事，心中有了打算。
所以当太子宫的护卫统领前来捉拿他的时候，他平静地未动刀兵，只是想……兰卿，现在怎样了呢？

[大理长夜]
牢狱中，太子前来看他，说起自己不日就将登基，问颜子青可愿舍弃对荼蘼夫人的忠心转投他的麾下。
他只是问道，杜若怎样了？
太子闻言大笑，她自然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这句话促使了颜子青越狱的决心。
他担任宫中统领多年，熟悉每一条暗道，区区的牢狱根本困不住他。
从一个侍卫口中得知杜若被软禁在原本居住的院落，太子令人重兵把守，可他还是千方百计地潜入了，屋中，只见杜若在翻看医书，神色中没有丝毫的惊慌。
“我带你出去。”他上前说道。
只有她离开，他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却见她摇了摇头，挣脱他的怀抱不断后退，一旁的偏门打开，太子好整以暇的出现，仿佛在看世上最好笑的事。
“她是我的人。”他上前揽着杜若，挑衅地看向颜子青。
“兰卿，你骗了我……”地牢中，颜子青扯动锁链——这次太子殿下学乖了。
那个纤巧少女隔着牢门看了他许久，“我何曾骗你，从头至尾，我都没有说过我是孟兰卿。”
不错，那时他问，你莫非是兰卿？
她只是笑，而不答。

只是他听她说起家乡的向阳坡地，听她描述糖缠的甜蜜味道，在她眉眼间看到那一丝丝的相像，于是便将她认作了孟兰卿。
孟兰卿的确来找过他，一直找到了药王谷。
五年前，她已经在药王谷病逝。
那天夜里杜若所祭奠的故人就是她——临终前，孟兰卿向最好的朋友拜托，若她离去，希望每年有个人用家乡的仪式为她追悼。
“可你将我误认作是她，这样也好，消去你的戒心有利于我们行动。”少女淡淡的说，仿佛当时的决定，不曾带过哪怕一丝感情。
“我与她，本就生得有些神似。”杜若浅笑了一下。
孟兰卿曾说过许多家乡的事，这时都派上了用处。
他信她至深，恋她至深。可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不错，你不是兰卿，她没有你这样的心机，她什么都耐不住要对人说。”
颜子青笑，大笑的声音在地牢中回响，杜若看着这样的他，皱了皱眉，仿如不愿看见一般转身离去。
“你所做的事，大逆不道。”他对着她的背影说。
“你思念的人是兰卿，你爱的人是兰卿。”她边走边回答他的话——
“杜若是不是大逆不道，又与你有什么相干。”

不相干，他们是不相干的人。
大理皇宫的长夜，重重宫闱的深处传来叹息。
新帝登基的那天，颜子青被人放出了地牢。
颜统领，今日登基大典，还望你务必出席。来人目光灼灼，手中所捧的是他的软甲与双刀，当他们说话的时候，血腥的气味开始在地牢中弥漫——
所有的看守，早已变成尸体。

[见血封喉]
新帝即位的仪式，极尽奢华。
礼乐齐鸣，新君自礼官的手中接过象征一国权位的玉玺。
然而就在此时——
“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突然出现的虬髯大汉身披铠甲，在场的大理武将对此人十分熟悉，那是中原的天朝遣来南诏戍边的抚南王，天朝大军长年驻守边境，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
继而出现的是此时理当被囚禁在云阙殿的荼蘼夫人。
还有颜子青。
远远的，他看到高台上，站在阴影中的杜若。
荼蘼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历数太子的罪状，毒杀先帝，谋朝篡位，一干臣工闻言都窃窃私语起来，德高望重的宰辅出列问此事可有证据。
出来作证的人是杜若，她以御医的身份，说明了先帝长年遭人投毒，毒性日积月累，才造成不能痊愈的沉疴。
她的话造成一片哗然——众人都知道她是太子的心腹。
颜子青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他看到太子死死地盯着杜若却又无可奈何的只能让她不断说出对他不利的言辞，他忽然觉得自己可以体会太子此刻的心思。
被她骗了。
她，好会骗人……

待到所有的话说尽，便只剩下兵戎相见。
尖叫声四起，往日沉稳儒雅的阁老们连滚带爬的寻找可以避难之所，太子的护卫与抚南王的军队战成一团，鲜血满地，本是代表圣洁高雅的白茶花上溅了殷红的血。
颜子青在战局中始终奉守荼蘼夫人的命令——一定要生擒太子。
可是当他冲到高台之前，却已经不见了太子的踪影。
忽然间有人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跟我来。”
杜若将一缕乱发掠回耳后，这样对他说道。
他从来不知道有密道可以直接穿越进入太子宫，走出暗道的一瞬间他没有感到光线的刺眼——他们所处的地方也如暗道之内一样昏暗。
“终究还是追到这里了。”观自在菩萨玉像前，太子焚香顶礼，三跪九叩之后他站起来转身面对他们。
“杜若，我看错了你。”
“殿下的错爱，杜若承担不起。”
身侧的少女这样说，颜子青便想起那天在牢门外，她也是这样一句话便撇得干干净净，仿佛她一点过错也没有，仿佛她对于他所付出的情意，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知道么，登基之后你对我再无用处，我本想到时候就杀了你，”太子亮出了兵刃，“可你棋高一招。”
然后他转向了颜子青，“颜统领，想擒拿我，就动手罢。”
他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挑衅。
刀剑交鸣，一场争斗持续了良久。最终，颜子青的唐刀砍断了太子手中的长剑，刀尖上扬，指向了太子的咽喉，“弃剑。”
烛火爆出了一个灯花，那一瞬间的光亮，映出太子眉宇间的笑意。
那个人叫着“小心”冲过来挡在他身前同时，颜子青的唐刀插进了太子的腿部。
太子倒地不起，而那个人则倒在颜子青的怀中。
那条细小的金线云蟒，死死咬着她的肩头。
“你……”他怔怔的，竭力像看清她的面容。
烛影摇红，明暗难辨。
他依稀看到她在笑。
“我说过……你念的人是孟兰卿，你爱的人是孟兰卿……所以……忘了杜若……”

她似乎本想伸手抚他的脸，可伸出的手，却在半途便无力垂下。
他想起前去采摘子夜苏的那晚，她曾让他预先服下解毒的丹药，他也想起——
金线云蟒的毒，本该是见血封喉的。
抱着怀中越来越冷的身体，那些她曾经说过的话又响在耳边。
我会救你。
颜子青中了毒，受了伤，杜若会救他。
然而现在中毒的是杜若——
颜子青，什么也做不了。

[月下新坟孤]
新君登位那一天，一切真相大白。
当年先帝发现太子的居心叵测及暗中毒害一事，便有心将皇位传于荼蘼夫人所出的三皇子，奈何太子不曾露出马脚，不能无故废长立幼，于是便定下计策，让杜若前来为先帝调理身体，传出先帝即将痊愈的消息——其实那不过是子夜苏换来的回光返照。
太子果然中计，派人拉拢杜若要她伺机毒杀先帝，随后她顺理成章的投靠，又在关键时刻倒戈，终究让太子的野心暴露于天下，使得三皇子顺利即位。
而杜若真正的身份，是抚南王帐下的青衣卫，当日荼蘼夫人去找旧友抚南王寻求援手，得知她是药王弟子后，便想出了这招连环计策。
只有一个变数是所有人未曾料到的，便是颜子青将杜若认作了孟兰卿。
但那对大局无所影响，不是么？
来人临走时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交给颜子青，说是在杜若的房中找的。
当夜，夜阑人静，他挑灯夜读。
娟秀字迹——那是杜若的手札，从最初相认的那天开始记起。

原来最初时候的冒名顶替，只是因为她出于好奇想与他结交而已。
她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的事，出于为好友完成愿望的想法，与他亲近。
直到那天夜里他从佛顶山回来……
手札中所述，在他倒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天与地似乎都静止了。
可情深若斯又如何呢？她身受抚南王的养育之恩，无法不回报，任务不能不完成。
于是一直压抑着，欺骗着，不言不语。
直到最后的那一刻。
继续往下翻阅也只有空白，颜子青合起手札，拈灭灯芯，慢慢走出了草庐。
屋外，新坟一垅，他仔细端详那块还没有刻上名字的墓碑良久，拿起石凿，一下一下的敲击起来。
月上中天的时候，颜子青终于停了手，他看着墓碑上的名字，眉宇间的神色，似乎在哭。
又似乎在笑。
孟兰卿。
墓碑上的名字是孟兰卿。
他起身回了草庐，摸黑走向床榻，合衣躺下。
他想，那天夜里，那个举酒祭天祭地的人是他幼年在洄央乡的青梅竹马，唤作孟兰卿。
此刻，在屋外冰冷的坟茕里躺的那个人，也是孟兰卿。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