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份羊肉泡馍
原文：过眼云烟
父亲去世那年，他还不到二十岁，而母亲没有办法供他继续上学。心情低落的他在父亲下葬后的第三天，找朋友一起喝酒排忧。朋友当然是好朋友，不忍心看他如此伤感，在他耳边说：“我这里有不让你郁闷的好东西。”他抬起昏沉沉的头，看着朋友。朋友悄悄从兜里拿出一个纸包，东张西望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包白色的粉末。他生气了：“你这是什么东西？！”他当然知道是什么东西，早听人说过，但一直没有勇气碰。朋友笑嘻嘻地说：“别那么大声！这可是好东西，绝对让你忘记所有烦心事。就一次，没事的，不会上瘾。”
他疑惑地看着朋友，朋友点点头。他右手伸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醉酒的缘故，手抖得很厉害。最终，他闻了一下，又闻了一下。他笑了，去他妈的父亲去世！去他妈的辍学！去他妈的窘迫生活！此后那几年，他生活得快乐而绝望。有了吸，就有了偷，有了偷，就有了抢。笑傲各处号子，反反复复。母亲在餐厅洗碗每月就有几百块的收入，还有不多的养老金。但是母亲的养老金折子和餐厅洗碗的收入都交给了儿子，说：“攒着，结婚用。”
没过几年，家里房子拆迁了。他看着曾经狭窄逼仄的棚户区哗啦啦倾倒，灰尘铺天盖地，心里萌生了一种新生的希望。于是，他开始找工作了，一份工作，又一份工作。可是对于从来没有被工作单位管束过的他来说，工作哪是那么容易找的，找到工作哪是那么容易干的！如果当初没有辍学，他就不会沾染毒品，如果没有沾染毒品，他现在怎么能没有一份可以干的工作！他把所有的气撒在母亲身上，他骂她：“你笨得怎么不去死呢！”这时候，母亲像个孩子一样躲在墙角，哭泣着瑟缩着，从不言语。他撑不住了，再一次让生活在如烟如雾的狂欢中继续。安置的新房盖了起来，本用来装修的拆迁补偿款在他的消费下所剩无几。
一天，他去找母亲，正是中午饭点，餐厅人很多，员工忙忙碌碌。他去了后厨，水池下大盆子里碗和盘子摞得很高，母亲蹲在地上，背对着他。突然，母亲手一滑，一个盘子“咚”摔地上。一个年轻女人破口大骂：“你能干得了啥？天天打碗打盘子，要不是看你儿子蹲监狱，你又是个智障，我早让你回家了！”母亲“好好”地应着，捡起地上的碎盘子。一向火气大的他，没有理会年轻女人的话，拉起母亲就走，母亲看到他，惊喜的眼神里有些慌张，一边站起来一边指着碗说“洗碗”。他低吼着：“走！我们不干了！”年轻女人已经明白他是她那儿子，顿时噤声。回到家后，他把母亲的退休存折还给了她。可能，这是他仅存的良心了吧。他这样嘲笑自己。
又一个深秋的下午，他再一次从号子里出来，饥饿和困倦让他回到家里。母亲看到久未谋面的儿子，兴高采烈地从床铺下拿了钱，带儿子下馆子。小区门口有一家羊肉泡馍馆，母亲走了进去，他也走了进去。母亲说：“半份羊肉泡馍。”老板看了他一眼，问母亲：“半份吗？”母亲点点头，说：“半份。”这家羊肉泡馍可以“开碗”，也就是一份的量分成两个小碗，专门针对饭量小的客人，以免浪费。很快，半份热气腾腾的泡馍端到桌子上，饿得发晕的他拿起筷子埋头哼哧哼哧地吃了起来，热气让他的脸红润起来，两瓣血色不足的嘴唇也油光滑亮。快吃完时，他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抬头一看，母亲的喉结在蠕动，正在艰难地咽着口水。他顿了一下，把剩下的一点汤推到母亲面前：“你吃。”母亲把碗推过去，说：“我不吃，我不饿。你快吃。”他愣了一下，这句话好熟悉啊！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小男孩时，母亲就经常这样对他说：“我不吃，我不饿。你快吃。”那时候母亲也是这样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把碗推给他。竟然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看着母亲皱纹密布的脸，却依旧纯真的笑，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回家路上，天已经黑了，路灯下，两个身影并排走着，一个很高，一个很矮。他忍不住停下脚步，伸过手揽过母亲的头。母亲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依在他怀里，嘿嘿地笑了。就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他应该要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