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墉幼事 阅人间
1、
春分过后,天气一日日回暖起来。
一场夜雨悄悄浸软了泥土,天墉后园,花木又逢一季生发。
经冬历春,光阴流转,小屠苏长高了些,人也愈加乖巧伶俐起来。对万事万物生出许多的好奇心,时常缠了他师兄问长问短。
——师兄,师兄,冬天的时候,小青蛙小蛇,一直睡在地下么?
——师兄,师兄,春天开的花,冬天去了何处?
——师兄,师兄,小雨自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师兄,师兄……
这些古怪问题,着实耗费陵越不少脑力。实在不得答案,便自师尊处挑挑拣拣,抱回些书简典籍。
什么《甘石星经》、《太初历》、《神农本草经》、《齐民要术》……林林总总一大摞,整整齐齐码在桌案上。
晚课过后,两个小脑袋偎在烛下,陵越将书中所述念给小团子听。
一个舞勺之年一个垂髫小儿,纵是读的那个万般耐心,听的那个频频点头,结果还是一个不甚明了,另一个全然不解。
两下里皆是莫名其妙。
——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这个,嗯,是这样子的……咦?百里屠苏,你在听么?
小团子熬不住困意,早已双手托了腮帮子,合了眼皮,笑眯眯地打瞌睡。
唉,所谓传道授业解惑,这等大事情,大概惟师尊做来方好。
抱了小团子上床去睡时,陵越心想。
2、
妙法长老言道,屠苏年纪甚幼,书中所著学来尚早,不如讲讲田间市井。
世间百态自有大蕴意,梁间燕,陌上花,村寨里炊烟,河道中行船,集市之上车马往返,繁琐至耕作收割,缝补浆洗,打铁磨豆腐,皆为道也。
陵越细细想去,果觉其中颇有道理趣味。于是想到何处便与屠苏说到何处。
——师兄,师兄,山下还有什么?
——山下呀,还有许多有趣的物事……
一夜夜,直说到一弯月牙自树梢,升到比昆仑更高远的天际。说到烛火爆起灯花,点点微光化了满室馨香。
3、
屠苏听了许多山下的故事,夜间陵越需温书时,他便学会自己做戏玩耍起来。
佯装很辛苦的样子,背上负了枕头做米袋,挨着床沿走一气,小心翼翼放下。双手筒在袖筒里,蹲在床角,做一种田间受苦人模样。小手摇摇,假装招揽顾客
——爷爷,买米不买?
又装作捋捋胡子,勾了背,慢吞吞答话
——几个钱呀?
——一百两,银子。
陵越自书册间抬头,说话时带了笑,又温柔又好看,屠苏,不行的,一百两银子一袋米,皇帝都买不起呀,你要回答,十文钱一斗。
好!小团子点头记下。
——奶奶,买米不买呀?
——几个钱?
——师兄说,一文钱,十斗。
陵越便哈哈大笑。
小团子瞪住这奇怪路人,好好的路过便是,做什么打扰人家生意?
——好好好,师兄不看了,不看了,屠苏继续做买卖。
——奶奶,给你米。假装接过钱,放在手心里数数,小心揣进怀中,欢喜地说,卖掉了。
陵越看了实在好笑,忍不住又道,奶奶年纪大,背不动米,可怎么好?
小团子立即跳起来,重又负米在背,大声答道,我给奶奶,送回家。
嗯,卖米的小哥儿,你最乖啦!
卖米的游戏玩一会,腻了。又将被子卷成长长一条,弯弯曲曲做河流,东一只西一只丢了枕头做垫脚的石头,携了他的木头小狗小猫,扮辛苦的赶路人。仍是跳来跳去自问自答。
——弟弟,你去哪里?
——去赶集。
——集上买什么?
——给大汪汪和小喵喵,买糖果吃。
不能再袖手旁观,陵越认为自己须得纠正屠苏对于大汪汪和小喵喵食谱的错误认知。
——屠苏,大汪汪和小喵喵是不吃糖果的,你知道么?
——要吃什么?挑食不乖!
小团子好生费解,明明糖果是很好吃的呀。
不等陵越回答,他便自己想到了,给我大汪汪和小喵喵,买小鱼干吃。
——大汪汪不吃小鱼干。
——买肉骨头吃。
——小喵喵不吃肉骨头。
真是不能好好玩儿了,师兄不认真温书,还老打岔。
小团子索性赤了脚跳下床来,三步两下猴到他师兄怀里,带些小小的嗔怒哼唧着,贴了陵越的脸颊蹭蹭。
蹭的够了,放软声音奶声奶气道,师兄,陪我玩。
罢了罢了,看看书都不成,陪你玩儿。
3、
扮什么好呢?难不成要扮家家酒么?
屠苏,是大英雄,执剑江湖。小团子说这几个字时,口齿仍不很清,却尽力挺了小胸脯,拍拍腰间并不存在的长剑,扬起小包子脸,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
师兄呢?师兄扮坏人跟屠苏打么?陵越望望“大英雄”,恍然间竟生出几分欣慰之意。
师兄,也不扮坏人的,小团子伸手替他师兄将鬓边一缕长发向后拢拢,安慰道,师兄,像师尊一样的。
陵越笑起来,揽过屠苏到怀里坐好。
——陵越呀,还做大英雄的师兄好了,就等我屠苏执剑江湖回来。
——为什么,要等?
——为着牵挂,惦记。
——惦记什么?
——惦记心里缺不得的人呀。
屠苏一句赶一句地问,陵越便一句赶一句地接。
——师兄,有惦记的人么?
——现下还没有,以后便会有的。
——谁?
陵越低头望住屠苏,无声笑一下,捉了他含进嘴里的拇指,轻轻握住。
——师兄惦记的人,就是你呀!屠苏会长大,长大了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执了长剑,踏遍万里山河行侠仗义,做很多了不得的大事。
——师兄,不去么?
——师兄或许不会总跟屠苏一起去,去不了的时候,便在这里等屠苏回来。
——师兄不去,屠苏,不要长大,不要做,大英雄了。
——嗯,不长大便不长大好了,还做师兄跟前的小娃娃。
——嗯……
屠苏说着话便困了,眼皮开始打架,长长睫毛忽闪忽闪。努力睁开眼,望一眼陵越,觉得安心了,重又跌进浅浅的梦里。
陵越亲亲小团子眉心,小心将人放在枕上,拉过被子盖好他。白日里握剑的手,隔了被子一下一下轻拍着他。
不紧不慢,悠悠然,安抚着,疼爱着,为屠苏织出一场酣甜的梦来。
一夜好梦。
屠苏梦见昆仑空山新雨,草长莺飞,喜鹊架起青白分明的尾巴,一飞飞到云上去。
梦见昆仑山下万里春色,田间冬麦青青,桃树李树翠绿嫩芽一点点爆出枝头。
梦见暮色四合,耕牛自阡陌间踱着步子打个响鼻,牧童骑在牛背,短笛声声,清亮宛转。
梦见屋顶升起袅袅炊烟,师兄等在院前,长衫衣襟在晚风里翩飞,大汪汪小喵喵飞跑出来,迎向回家的娃娃。
梦里尽是万丈红尘,春风无边。
《阅人间》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