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戚顾】《故人》短·完

1.
红梅白雪相邀，舞于夜色之下。半掩宣窗内，传出的是曲玉妃引，漆成丹红的木框已然褪色，年代消磨之下，只留斑驳残纹。屋内青衣人席地而坐。木案之上，一鼎香炉，一把瑶琴。双手游走于七弦之间，犹如龙凤乘风戏水，声貌并和。
风拍过窗扇，断了案上青烟，穿过宽广的袖口，撩弄着琴家的消瘦的身体。而他泰若清风，行云流水般演完此曲，余音绕过男子泛红的指尖，逐渐消散于寒风之中。只是一拂袖，深厚的内力已将窗扇推了回去，这次卡的严实。霎时，屋内、屋外，隔为两方天地。
正是现在的顾惜朝。
决战京城之后，那个曾令世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再未出现。有人说，“那顾惜朝已死。”也有人道说，“顾惜朝怕死，早早隐匿起来了。”若要顾惜朝说，两者皆是，又皆非。
顾惜朝已经死了，魂诀江湖。顾惜朝未死，依然有七情六欲，懂爱恨嗔痴。
顾惜朝不怕死，活着莫过噩梦中度日如年。顾惜朝却也怕死，他怕戚少商见不得他死。正如戚少商所说，他就该活着，受尽那些痛。
所以他离开了戚少商，将晚晴葬在了千里外的江南烟雨之中，在北方一座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庄中住了下来。寒冷浸白了他的皮肤，梦靥吞噬了他的执念，而病痛正在一寸一寸地消磨他的身体，他自知油灯将枯,只道静待归途。
此处的空气冷得令人窒息，顾惜朝披上大氅，挑动着逐渐暗去的炭火，直至死灰复燃，顾惜朝这才察觉到一丝暖意，呛鼻的烟味让他连声咳嗽，直到苍白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似在白瓷乘的清水中，晕开一笔朱砂。
下一刻，那抹红竟被门外的动静惊成惨白。一道银光掠过视线，崩断铁弦般的巨响后，一支箭无情地没入了老木之中，支撑房屋的木梁开始闷声作响，连带整个支架都在摆动。顾惜朝一撇剑眉，将清冷的目光投向那被箭风掀开的窗，窗未破，却在风的驱使下开始了乱舞。
黑色的身影没入夜中，顾惜朝只一声轻叹，没有追上去。对方的目的明显只有一个——传信。那羽箭上钉了一张染墨的纸，纸中是有些眼熟的笔记，那些苍劲的笔锋竟在瞬间无数次地刺向了顾惜朝的心脏，只消那人的名字便足够折磨，不饶人的是其后还多了两字——已死。
“戚少商已死。”
顾惜朝的手躇在半空中，一时忘了放下。
笔迹是铁手的，且不论他为何知道自己的行踪，戚少商的生死又何须让他知晓？但铁手不会骗他，也无需骗他。
他用力挤着眼睛，眼睑不停躁动着。那晚他将信笺投入炭炉之中，看着火舌将那人的死讯寸寸吞噬，竟什么感觉都没有。他阻止了自己多想，从他的视角，戚少商于自己早不是仇家，不过是位故人罢了。
之后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漫长到他醒来时已经记不全梦境里发生的事情，其中却有一段十分清晰，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对戚少商说了一句话：“你的命，只有我能取。”若不是这段梦，恐怕就要忘记了。
他面无表情地质问着自己。
戚少商……当真死了？
……
是除夕，村口前点燃了炮竹，惊雷般的巨响连绵不断，残碎的红纸漫天飞舞，好似下了场血红的雨，然后被逐渐消融的雪水洗得无色。齐乐是村长家的孩子，他被父亲吩咐去找村北一位“顾大夫”，并邀请他到家中过年。那顾大夫是个怪人，平时鲜与人来往，却帮村中人治病，不求一分回报。齐乐还是很喜欢那位顾大夫的，虽然冷冰冰的，却生得好看。
今夜朗空无雪，天上竟能看见星辰，齐乐迈着轻快的步伐朝那木屋走去。叩门后，奈何无人回答。只道是顾惜朝已经睡下了。
晓光乍破，异常绚丽，天地被染上了一层温和的颜色。齐乐又被吩咐，拿了些腊肉送给顾大夫。叩门，依然没有回应，隆冬般的死寂。他犹豫地伸了伸小手，推开了房门。木桌上是燃尽的红烛，启开的茶壶中是已经结冰的茶水，桌上落的灰似乎已经告知了，这个房间已经许久无人问津。
什么都不缺，却缺了一个人——顾惜朝。

2.
黄沙茫茫，无边无垠的戈壁上，送葬的队伍排成一条素白长龙，在沙海之中潜游。
“他的棺柩得回连云寨。让将士们都带上白绸，拿上烈酒，为他送行。”
这是穆鸠平送“戚少商”回连云寨前，息红泪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女人着白裳，戴白纱，憔悴不堪。皮肤不再是玉石般的透白，而是惨白，就像那用来写悼词的纸。她面无表情地穿梭在参差不齐的士兵之中，充红的眼白却在告诉别人，她所珍重的人已经不在了。当然，哭得最厉害的是穆鸠平。
戚少商中毒身亡。
……
斜月如钩，更似那美人的眉弯，高悬九天，遥不可及，高冷的月色便是他唯一的怜悯。流光倾入窗内，落尽紫砂盛的清茶之中。那双修长玉手绕上暖人的茶杯，送到殷红的唇边，只是轻抿一口，便又将茶杯搁置了。
她抬眸，明亮的双目好像映着故人。他人眼中，那不过是张漆黑的灵牌，不似他物，只因刻上了“戚少商”这个名字。她轻舔了一下又变得干燥的双唇，启开，又合上。最后她垂下头，没再看“他”。
“如你所料，你的死讯传出去之后，他们开了城门。我们的将士为了给你报仇，士气反倒高涨了起来，总归是胜了。”她一顿，将目光移上那缕飘渺的青烟。
一阵诡异寒风忽然灌进屋内，将那跳动的烛火压成火星，最后一滴红泪沿着柱身滑落，且留一缕白烟。息红泪已经握好了剑，打磨得光滑的铁器，泛着一道银光，落在窗纱上。也是一道冷光，晃过息红泪警惕的双眼。
她远远看见一道飘忽不定的魅影，只是眨眼，那道魅影到了跟前。一把小斧贴着脖颈，透过嫩薄的皮肤，如梁上冰柱，带着令人战栗的寒冷。那人直挺着身子，黑色垂纱有对冷淡的瞳孔，轻蔑地俯视着息红泪。
息红泪后退几步，男人紧紧逼来，直到她的腿抵上了桌角，无路可退。高傲如息红泪，她的目光依旧冽狠，“谁？”
男人掀下斗笠，半扬的嘴角泻出几声冷笑：“息城……不，赫连夫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顾惜朝！”息红泪的脸色刹那变得青白。顾惜朝就在眼前，如同一个破土而出的亡灵。
“赫连夫人莫要慌张，我无意伤你，不过是来在故人的灵位前上柱香罢了。”顾惜朝收回小斧，转瞬间便出手封了息红泪的穴道，留给息红泪一道背影。“落寞”、“沧桑”，两个绝不会和从前的顾惜朝挂钩的词语，如今塞满了息红泪的大脑。
就似一株风霜打磨后的寒梅，散发着凛冽的冷香。
息红泪吞下了所有的谩骂，凝视着顾惜朝，仿佛要透过他看到其他的东西，那些她看不透却能猜到两三分的东西。除了“知己”与“仇人”，大概还有其他的词语可以用来形容顾惜朝和戚少商的关系。
顾惜朝始终很沉默，他用火石点燃蜡烛，再用烛火将香点燃，没有作揖，只沉缓地移动着双手，将香插入了炉中。那双手像死人一样白，瘦得能清晰地看到骨骼。息红泪不曾那么仔细地看过一个人，这是第一次。顾惜朝也不曾仔细地凝视一张冰冷的灵牌，这也是第一次。
“戚少商，他在哪儿？”顾惜朝始终看着灵牌，语气淡然。息红泪刚作惊异，又被对方的话堵了回去：“我看过，他灵柩里面不过是些沙子。”
“你竟然去挖了他的……”息红泪顿住了，忽然收敛起惊恐的表情。她本该了解没有什么事情是顾惜朝不敢做、不会做的，只取决于他想不想做、要不要做。
“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已经死了。”她有些愠怒，这番话就像把心撕碎了再扔出去一样。
顾惜朝无言，死寂像浓烟一样散开，让息红泪觉得窒息。顾惜朝转着头，扫视过房间，眉头耸了起来，“刚才你有无数次机会拨动机关杀了我，你却没有动手。因为戚少商？”
息红泪没有说话，便是默认了。戚少商对她的承诺一次都未实现，她对戚少商的许诺却不想落空，况且那人已经死了，再杀了顾惜朝，那……那又能怎么样？让他们黄泉再会？
顾惜朝已经得到了答案，意图离开，却在步履踏出门槛那刻被息红泪叫住了，“顾惜朝。”
“……”
“你和戚少商究竟是什么关系？”
“故人而已。”话语中没有丝毫犹豫。
风掀着黄沙，将那抹鸦青吞噬在了夜里。

4.
此夜无月，空有满天繁星，天河璀璨。
药使戚少商睡了许久，红烛燃尽了最后一节棉芯，在桌板上融了一片红泪，渗入干裂的缝隙，填补、凝固，那翠玉惹了尘，沾了“血”，却比从前更加润泽。刻满细纹的指腹在玉上打着圈，指尖将玉珠从蜡中剥落下来，且闻手的主人冷冷哼出一声笑来。
……
“戚少商，你说，我们两个谁会先死？”
“……”
“你会杀我？”
“只要你不再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我……”
那人轻笑，打断了他：“你的命，只有我能取。”
又梦见那个场景。梦里看不见顾惜朝的脸，只有他的背影，他的笑声。紧接着，自己将逆水寒深深地嵌入了他血肉筑的肩膀，鲜红喷涌在他惨白的脸上，他的表情，似乎在哭，又好似在笑。逆水寒削金如泥，岩石方能轻易斩断，若没有及时收力，那顾惜朝的身体会不会就这样在他面前被削断。
大概是不需要了。他们的情已经被斩得支离破碎了。
他双唇间满是鲜血，一起一合，似乎还叫着谁名字。
“惜朝……”
戚少商伸了伸手，触着冰冷。那是一只手，一只苍白，瘦骨嶙峋的手。他的指间血的味道。
那人脸上带着一个久违的笑，好似调侃，好似嘲弄：“戚大侠，三年没见，你竟弄成这般模样。”
戚少商愣了。
相顾无言。
顾惜朝端起木盆，盆中是温热的水。他准备离开，然而被紧紧抱住。他瘦了瘦了许多，隔着厚重的衣服，就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骨络。水盆砸落，一声闷响，尚温的水，撒出去，便凉透了。动作比理智来得快。
顾惜朝轻叹了一口，满是无奈的语气：“戚少商，你怕死吗？”
戚少商没有回答，因为现在他怕了。他的脑袋不安分地伸了伸，凑近了那双没有太多血色的唇，“惜朝……”
那看似温暖柔软的双唇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器物，瞬间刺穿了自己的身体。戚少商低下头，一块磨得锋利的刀片，深深扎进了自己腹中，而竹制刀柄上的手，是他的。泛白的指尖染了红。刀尚且留在腹部，心脏却抽痛得厉害。他几乎将眉毛拧在了一起，质问对方：“为什么？”
顾惜朝又笑了：“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
……
“顾惜朝！”戚少商惊醒，不过是梦中之梦。他看向自己的腹部，似乎还能感觉到冰刃的寒冷，连云寨那刀已深入骨髓，反复折磨。单是一个梦，便勾起了深潜在脑海的无数回忆。美好的，寥寥无几。
恰是这几分，足以让人深陷其中。
“竟不知大当家在梦里也叫着我的名字。”
广袖青衫，拂着浅淡檀香。
似梦，非梦。

尾声
赫连春水收到了远从南方而来的飞鸽传书，匆匆赶去寻息红泪的踪影。那憔悴的美人坐在院中石凳上，那双白皙美丽的手已经许久不握剑了，指尖捻的是绣花针。
“红泪，兰娘那里传来的信。说是戚少商和一个青衣男子离开了药庐。”赫连春水将信拿给息红泪，提起石桌上的茶壶，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不知是何人？”
息红泪扫过宣纸上寥寥几字，沿着折痕细心折了回去，“既然是他的意愿，便随他去吧。反正时日不多了，自当是亡人罢了。”
息红泪自然知道那人是谁。是她告知顾惜朝戚少商的栖身之地。因为顾惜朝取回了三宝葫芦，或许能救戚少商一命，解那无解之毒。
……
旗亭酒肆换了掌柜，没变的是贪财。那天，酒肆里来了两个怪人，点了一份杜鹃醉鱼、一坛炮打灯，却身无长物，只得帮他做半月杂工。却怎也没料到，两人会在夜里偷了他一月份的炮打灯。
两人坐在与几年前相似的地方。
顾惜朝抿了一口酒，笑道，“不愧是大当家的，诈死这种三岁小孩的办法也使得出来。”
“好用就行。你顾惜朝自恃才高，不也上了当？”戚少商捣鼓着那把发哑的三弦琴，来回拨弄了几声，以不还数年前的清脆。
顾惜朝一口豪饮，碗中清酒去得无影无踪，“若真上了当，我便不来找你了。”
戚少商放下琴，凝视着那人，不以为意。
顾惜朝眉角轻挑，露出一个自信的笑。两人都不再说话了，自顾自地喝着。
杯酒入腹，千觞无异，暖意逐渐朝四肢散开，红了脸颊。酒香飘零，顾惜朝已有醉意。戚少商没再碰面前的酒，酒再纯再香，却已经没有了喝酒的心情，既然喝不醉，又何必浪费碗中的酒。
他捧着那人逐渐发烫的脸。
落在唇角的吻，带着清甜的酒香。
……FIN……

相信应该有朋友和我一样觉得大当家不会私奔，应该上战场继续打仗继续他的 江湖仗义之类的，所以文我就完结在这里。戚少商解毒之后，究竟会怎样，就留个大家遐想了。如果毒无解，那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mark

天哪楼主文笔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