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这小殿的主人,也即肖莎口中的大祭司。她身着一身紧身的黑色线衣,外面披着紫色披风,窈窕的身材在优雅的步伐中若隐若现。兜帽搭在后面,露出一头柔顺亮丽的棕色秀发。长长的睫毛遮着乌黑的眼睛,樱唇上也点缀着一抹红,显然是化了妆。然而精致清秀的脸庞使淡妆并不显得妖艳,而是高贵端庄。老将军第一眼看到她,觉得是个惹人爱怜的姑娘。可是她嘴角勾起的轻蔑的笑,却与那双天真的大眼睛显得如此违和。
“詹将军是第一次光临吧。”大祭司连看都不看老将军一眼,径自走向晶莹的黑色墙壁。肖莎扫了一眼老将军,上前跟在大祭司身后。
老将军结巴了一下:“……是。”
“请坐。”大祭司拿起一个什么物件,“这一层是专门用来会客的,詹将军可别误会。”
老将军四处一看,漆黑压抑,果真像个审讯室所在。
“国王命我……向您汇报军队准备情况。”
大祭司闻言,并没有说什么,却拿起手中的物件在墙上画了起来。肖莎按剑侍立一旁,远远的盯着老将军。老将军坐在大厅正中央的椅子上,却感觉仿佛独处大海上的一个荒岛一样孤立无援。他小心翼翼的道:“大祭司……?”
“作战计划已经制定好了吗?”大祭司问道。
“呃,是的。只等国王发令,就可一举拿下肯卓。”
“好。那七天后就可以开展作战动员,到时候我会亲自前往。”
“不……”老将军虽然早就听闻大祭司可怕的能力,但仍然有些摸不着头脑,“您……还没了解军队的部署情况——”
“我已经了解了,只是为了节省谈话时间,詹将军不必担心。多亏您提前有所准备,我才能了解的如此清晰。请回吧,如果您没有别的事的话。”
大祭司并没有回头,一直在墙上来回画着什么
“这……什么……”老将军支支吾吾,显然难以置信。
“詹将军不信的话,”大祭司停下手上动作,转过头来眯着眼睛微笑道,“这里画的可还正确?”
她款步让在一旁,露出刚刚绘下的手稿。老将军坐在大厅中央放眼遥望,正是一幅作战部署图。几条线简单的勾勒出山峦城池,三条阔线意指军队兵分三路进攻,旁边简明清晰地标注着地名和军队人数,与实际的作战计划丝毫不差。
老将军惊得站了起来。这次的作战计划是他亲手制定的。除他之外,应该没有人能同时知道所有部队的进攻细节。然而面前之人信手涂鸦之间便将他的计划复制的一清二楚。这个女人,究竟……
“詹将军不必太惊愕,我并非针对您有什么恶意。这次发动战争也是迫不得已。”大祭司绕着墙壁缓缓踱步,“我们瑞德的土地匮乏问题不能再搁置了,而肯卓国占据广袤肥沃的土地却暴殄天物,不知珍惜。为了我们的人民,请老将军务必至少拿下两座城池为根据地,才好制定更深远的计划。”
老将军一时合不拢嘴,下意识应道:“是。”
“给你们一周的时间准备,应当足够了吧。七天后的正午,我亲自去东军营。那时我会安排具体部署事宜的。”
“也就是说……您来指挥我们?”老将军感到有些不快。这个女人高高在上的压迫感让他心中隐有不忿,又不敢发作。
“呵,”大祭司轻笑了一声,“我又不是身经百战的大将,怎敢顶替您的位子,呵呵呵……”
她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笑的花枝乱颤。像是做作的假笑,又不禁让人觉得确实有什么滑稽的东西。老将军语塞。惊愕之间,也没了脾气。
“只是,您还不清楚吧,那个叫做埃尔的男人。”大祭司的语气瞬间收敛,“埃尔,可以说是一头狼。他直接从国王处接受命令,不隶属于任何部门,不必向任何人禀报行事计划。恐怕,您是应付不了的。到作战动员之时,您自然就明白了。”
“好吧,我知道了。那……国王陛下意下如何?他同意下周就出战吗?”
“我的命令,没有任何人敢违抗,陛下也一样。如果詹将军愿意再去国王面前问个清楚,我也不会阻拦。请回吧。”
大祭司轻盈转身,披风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她双手叠于小腹,迈着优雅的步子上楼去了。虽是悠然惬意的步调,却始终没有再回头。
老将军站在原地,先前的惊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恐惧。他环顾四周,四面仍是黑漆漆的墙壁,闪烁着宝石般晶莹的光芒。一面是大门,另一面是肖莎还站在盘旋楼梯前回望着他。他的视线最后停留在那幅几笔勾勒出的军事图上。虽然没有地图做背景,但是几条易于辨认的山脉线和城际线直接锁定了瑞德国的东方。老将军深感佩服,大祭司定是对周遭地势深谙于心。他不禁上前走了几步,想更看清一些。忽然,一行小字吸引了他的目光。
“蛇信计划。”
这计划是詹老将军亲自制定的。意图让他直属的一队精兵扮作商人,由肯卓国边境先行进入,一路直奔肯卓王宫的所在地。每两个人探一条路。去时试验路径,回时注意留心沿途地理环境和守卫军部署。路径两两不相同,归来后相较得出一条能让大军迅速突袭潜入的精准路线。可以说就像毒蛇吐信,以备致命袭击。老将军原本准备无比自豪的向国王介绍自己的计划,请求宽出半个月的时间再全军出击。没想到大祭司一开口就是一周后动员。
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真正让老将军惊得动弹不得的,是这四个字本身。这个计划两天前才制定周全,那时它还没有名字。老将军在来时的马车上灵机一动,才想出了“蛇信”这个名字。也就是说这名字只存在于老将军脑海里,别无二处。如果说之前大祭司随手画出战略图是事先详尽的调查,那这个名字却无论如何无法解释了。锁死在自己脑子里的信息,究竟是怎么跑到别人心里去的呢?
老将军回望肖莎,她还站在盘旋楼梯上,担忧的盯着他。然而他却再也说不出话。大门是向两边开的,然而老将军这一次推门的时候,却觉得无比沉重。未走出几步,回望,大门自己缓缓关上了,又留窗格紧闭,似乎仍是来时的神秘。他摇摇头要离开,竟丝毫挪不动步子。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小殿,进去过一次,却比初见时更加恐惧。原本明亮圣洁的外墙,忽地笼上了一层灰色阴影。而大祭司轻蔑的微笑,则深深地烙印在了老将军的心底。
“果真。与传说中一模一样。”
门的另一边,肖莎盯着大门缓缓关上,紧绷着的表情稍稍一松,几步赶上楼去。
二楼是大祭司起居所在。中央是一间大厅,两侧分别是卧室书房和浴室餐厅。女佣们的房间在三层北侧,南侧则是大祭司的阳台。大祭司站在二层大厅的落地窗边,盯着老将军离去的沉重步伐若有所思。暮色已经降临,老将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但大祭司仍旧盯着那个方向,久久不再动作。佣人们把晚餐布置妥当,低着眼睛瞧她们的主人。肖莎挥了挥手,把她们打发回各自的房间去了。她轻拍了拍大祭司的肩膀。大祭司幽然开口道:“肖莎,我真的……有些怕了。”
“怕什么?埃尔?”
大祭司转过身来抓着肖莎的手,声音有些颤抖:“不,是这一切……”
肖莎相比大祭司反而更高一些,她轻轻搂着大祭司的背,眼神里满是担忧,却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过改变,想过太多次了。但是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就像是一股洪流推着我,我根本无力挣脱,只能费尽心力的继续向前。”
“嗯,不用紧张,就这样不也挺好吗?大家都很害怕你,就连我有时候都怕的不行呢。”肖莎试图逗大祭司开心。
“可是埃尔呢?有一个埃尔,就有百个千个。他和国王的关系又那么密切,我真的无能为力,就像是待宰的羔羊。除了你,我又还有谁可以信任呢?”
肖莎闻言不禁向通向三层佣人房间的楼梯看了一眼。当初大祭司出于警惕,刺聋了所有女佣的双耳,差点还要刺瞎她们的双目。
大祭司盯着肖莎的眼睛,眼里带了些泪光,道:“肖莎,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嗯。”
“……谢谢你。”
“但是,你要明白,”肖莎拉住别过头去的大祭司,“对你来说,谁也不会值得信任,在你尝试着相信他之前。”
“呵,你虽然这样说,可身边这些人,又有谁可以尝试着去信任?”
“是我们在最开始不信任这个世界,才会变成一个缩在墙角颤抖的孩子。也许你在这宫中待的太久了,没见过外面的世界,那个阳光普照的世界。”
“也许吧……然而外面与这宫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没有接触过老百姓,又怎么——”
“好了,肖莎,不必了。”大祭司露出一个有些凄惨的笑容,“你我都明白我这一生也再难和外面的人有什么接触了。有时候看着阳台上的那些心旗,我觉得就像是葬礼上的花朵。飘着飘着坠入一片梦境,再也不用醒来。”
“Q……”肖莎不知道该怎样安慰。
“詹将军的心旗,就用棕褐色的吧。最好厚重一些。”
“好的,那晚饭——”
“嗯,你自己吃吧,不用管我。”大祭司轻轻关上了卧室的门,然后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肖莎愣愣的盯着大祭司紧闭的房门呆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些难过。她转身轻轻把佩剑收在自己的房间里,然后点亮了书房的灯,悄悄掩上了房门。
太阳完全沉到西山背后去了,无尽的黑暗蔓延进小殿二层。只有肖莎在书房里透出的一丝微光,还能刺透黑夜,照亮餐桌上菜肴冒出的蒸腾热气渐渐稀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