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

（我将双掌摊平向天，放在积年的城墙上，看城外的河。）
（往日这条河，可载日光，蹇自西南，过城邑，过人声，千峰拍遍，才肯慢慢地踱到这座北地小城。今远眺，东曦即沉，南岸黑旗厚积，好一方夜幕下蛰伏的兽，快逐着锋利月光，迫到河里。）
（狰着面的兽不知，守城的军师，平生最恨，旌旗蔽空，沙场烽烟。军师则知晓，城中主帅，他不是，他平生，最爱痛饮阵前酒，尔后战马嘶鸣，以身戮敌。）
（军师心里，是为主帅寻过一个解——他除了一腔热血，一身军功，什么都没有。从我第一次见他起，他一无所有。那日我陪主公设帐征士，他脚上穿一双破烂浸泥芒鞋，臂上也挂着一双鞋。而后他把那双鞋往桌上一拍，说我乃丹阳李逾京，无字，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我在一旁看得下巴都要掉下来，总觉得他下一句会对主公说，你，履我。——对不起，他似乎说不出这样难写的字。）
（再仰头，望苍穹，吐息之间，喉上有擦不净的尘渍。所以啊，主公败了，他尚有一世名声。延昭败了，他还有袁嫂子，红颜知己一世牵挂。只有逾京，他什么都没有。我想把这河捧在掌中，而他，则甘愿溺毙在战袍灌成的海。）
你来了。
（指身旁桌，小臂上铁甲映着寒月。桌上半坛酒，两只碗。）
你说过，无酒不登城。这酒是哥哥我偷来的，从伤兵的帐篷里。

【灯油要尽了，风吹得烛影战栗，背靠墙盘坐在地上，擦那把永远擦拭不干净的砍刀，守城的兵士又疾声来报。是了，城外营地较昨日又多添一半灯火，麻布帐篷上人影瞳瞳如鬼魅，掩在重重树林里，看不到尽头。叹一声，从湖广，到安徽，再到山西，到永丰，走到这一步，步步紧逼，节节败退，会落入如此境地，谁都不怪，全都是命数。大风吹衣襟，全身都冷，只有胸膛是热的，这炙热太滚烫，像是下一秒就要熄灭。揽了刀，大步踏上城楼。】
【不出所料，他果然在。颔首应他，几步上前，拎起酒坛，仰头即灌下一大口，这辛辣甘冽，从嗓子眼一路叫嚣着烧灼到身体里去。猛得一惯，几滴酒从乌漆酒坛里溅出来，沾染在小桌上，如同未干透的殷红血迹，渗在木头纹理里，这是谁的血？刘三，何忠，还是阿靖的？怎么没几日，我却全都记不清，我李逾京出身草莽，不信天意，然天地不仁，天却误我！】
【并肩长嘉，迎着大风，将对面营地嚣张之色收入眼底。】
怪我，我糟蹋了你的好酒。来世陪你。

哈哈哈哈哈，哥哥记着。若是你此生最后一饮，来生再会，好好好！
（风吹火在刮，突然地转身，双手大力攥起李逾京甲胄。）
（其实不该是这样的。在逾京登城前，我打好了无数腹稿。比如应该先指南方敌营，说逾京啊你看，遯之一数，消长之势，我消敌长，故遯亦退也。然后又指天穹北星，说虽然我们已身处北地，实则朝北仍有广袤天地，或者或者你想往南去也行，南方的姑娘可水灵了，哈哈你看军师难道还会骗你吗。）
（但不是现在这样。攥紧他污糟的盔甲，怒目赤红。）
那你的命呢，多守一日城死伤的兵卒，你拿什么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