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来的时候，桌上只有一盏灯。那支烛在纱罩里微弱地闪啊闪，但它的光实在太弱了，像快要跳舞到夭折的舞姬，舞姿得和灯纱上的细兰叶一样脆弱。）
（这样的光，照在木头上，木头都是腻黄的。而她，在桌子旁整理我们从小到大的旧物。红釉陶娃娃、绣了一半儿的香囊上面鸳鸯还差一片翅膀、她白皙的手边，有一只鹅黄色的小囊，鼓鼓的，我猜里面有是小时候玩的猪骨头。）
（她看到我，笑了一下，眼睛一贯地清亮，明明不曾邀我我自来，她却像一心在等我。）
宜秋，你想要把这些都让我带到宫里去吗？
（走到她身边坐下，灯光很暗，靠近光源靠近她，就会觉得好些。）
呐，东西放这里，快点我们一起去掌香门喝酒。（推推她的手）记得吗？在端木府外的地方喝酒，我们以前一直宵想着要做的。如今我要走了，放肆一些，爹非但管不住我还会替我遮掩。

（她要入宫。）（她后面说的话，我半个字都没听。我什么都没想，就是看着她的眼睛，大声得快喊出来。）
我、不、准！

（那一瞬间，我的心完全地沉溺在愤怒和慌乱的交替中，愤怒到胸腔里有一万个字在咆哮，然后这些咆哮的浪涛，高高卷起打碎了汪洋上的一艘孤船。我并没读过很多关于大海的传记，却在转眼之间了然，一个水手为面对冰冷海潮，会多么慌乱。）
（我在船上，我拉不住她，我要失去她了。）
（避开她伸过的手，站起身。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又怒又颤。）红颜未老恩先断，这句传到寡淡的诗，我不信你不懂。（直着脊梁，灯火流淌了半身。我觉得这火光突然旺起来，它快要跃出桎梏，狠狠地燃烧掉宜秋的所有所有。）元年还会另外送一位端木女入宫，是谁我不知道。但是一旦有一位货真价实的端木女入宫，家族一定会全力支持她而不是你！
（忍着泪）我不能……我不能让你落入一个毫无赢面的生死场。
（一时很静，我知道她是个勇敢的而决绝的人，她不会反驳我，她在等我慢慢平息自己的怒火。我听着五月的蝉鸣，就在我一点点滑向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念头从睡梦中惊醒。它已经沉睡了很久很久，我以为它会一直睡到我人生的最后一个冬月，然后死在雪地里。）
（很快地偏过头看她，月光下她的眉眼很软很软。）谁说我拦不住？（我看不见自己的神情，但我知道已经有一丝的疯狂悄悄逃逸到面上。）宜秋，如果爹知道我落水的真相，你说他还会相信你的忠诚吗？

（我退到了门边，用小猫的步伐，很轻很轻。我不能靠近她，如果靠近她，我就会忍不住告诉她，多年来恪守的缄默，已经代表我的宽宥。）
（最好她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原谅她。此间尘世，有很多无来由的失去，也有很多无来由的不愿失去。）
（此刻我要佯装小猫一样的骄傲和难过，紧紧攥好她的愧疚。抓起门边格架上的花盆，花盆里的种子还没发芽。我好奇过种了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不过长出来就知道了。）
谢宜秋，你欠我的。我没一日没说个准字，你一日都要慢慢地还。
你入宫，我不准，我不准！
（然后抬高了双手，用力把花盆，摔到她旁边。泥土散出来，我希望，明天我把这些泥土好好收拢的话，它还会发芽。）

（黑暗来得毫无征兆，我们都被吞没了。）
（惊讶，疑惑，顿悟，心疼。原来四种感觉可以手拉手一起涌入，让你好容易才能分出先来后到。）
（在黑暗爬上来的那一刻惊讶疑惑，然后顿悟，是桌上那支烧得像舞姬一样的蜡烛终于跳完了最后一支谢幕舞，直白点说，她在用一只烧到残喘的蜡烛照明。）
（也许她入宫并不是最坏的选择，起码那里每个采女都会被敌人注意到，而不是只有在偶然被想起的时候，才能分配到一只蜡烛的关怀。）
（好像她砸我的那只茶壶里，也没有茶。）
（我没说话，走到窗边的柱子旁坐下，那里有月亮，亮一些。老人都说，懒得没骨了、懒得没骨了，他们没说，悲伤也会让人没有骨头。）
（就这样，谢宜秋平息了我的怒火。她说服了我。用一只残喘的蜡烛。）

我放过你，我接受你的救赎。谢宜秋，听到我的答复，你在笑吗？
（胸腔还在轻微地起伏，头向后仰到柱子上。）
你平日爱笑，但我却看不出是不是真的欢喜。如果在没有灯火，没有人看着你的时候，你还在笑，我就信你是真欢喜了。
（说完，手沿着地摸索，想牵她的手。）

天灰 - S.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