Ⅷ
安克不由自主地矛盾起来,原先在沙漠里找不着北的时候安克都比现在淡定许多。
安克可以为自己的理想死心塌地,也可以为了这片故土奉献自己的后半辈子,只是安克不是墙头草,他不明白,哪一边需要他多一点,他的晚年死在那里比较合适。远方和脚下,都对它有着无上的吸引力,只是安克伫立在混凝土森林中间,被这两个力拉来拉去,哪里也去不了,只是纠结在这里了。
讲到这里为止,我想,这是安克的故事,这又不是安克的故事,不论谁在这里,都会看见自己的狄更斯,给自己讲了些听不懂的两面道理。只是,安克没有想错,与其让这些长吁短叹做自己将老的墓志铭,不如把它们当作这个城市的恸哭,这个城市在必须成长或是老去的时候不能逃避的恸哭。我想安克很糊涂,自己连枝头都没有了,却还无法恨起这个城市。或许老去就是这样,自己只是和太多城市一起共处,从不停下自己的脚步,现在才觉得如此的物是人非。然而安克抬起头,这个城市还是高楼林立,他多希望自己看到幻觉,只是恋旧成全不了他的乌托邦,他还是称那个是“混凝土森林”,还是对这里一点点的失望,或许更多些。
安克也是人,所以安克也是矛盾的,他一边见证世界的发展今天的天空不似曾经,又一边很强烈的不希望自己的怀念变成这样,全然少了念旧的意味,他多么希望时间慢下来,历史停下来。然而历史并不一定那样爱你,因此不论哪一条潮流都不会涌现出你想要的结局,历史就是历史,历史不可改变,谁为改变历史付出努力,谁就要自己慢慢惩罚自己。
安克站在这里最繁华的街道上,哪也不去。蓦地,他看见一位母亲正把一个刚买的氢气球拴在儿子手上。
“等宝宝长大了,就要好好念书,将来去更大的城市,你就能看见更大的气球了。”
孩子都是好骗的,安克想,孩子五年以后每天还惦记着气球才是这个母亲真正的麻烦事。只是安克有些费解,为什么母亲大多都希望孩子远离故土,甚至堵上自己有可能被忘却的危险。安克总觉得这些母亲不可能拿自己后五十年的歆享天伦做赌注,人类还没高尚到作五十年的春泥来护花的地步。
安克霎时间明白了,所谓的远行,所谓的眼界,原来真正的容颜,都是欲望,一种不满足于这里的欲望,一种狂热追求的欲望。不管自己是不是鲤鱼,只要有龙门,就总想着跳。
安克突然间想决定,他要留下来,他要努力让大家把过去的这里想起来,让这里变得盛产安克这样的怀念与记忆,安克有个伟大的计划,就是一个安克倒下去,一排排安克站起来。
A518起飞了,通往南美洲,富含安克还没怎么打过交道的鳄鱼食人鱼等等悍物的地方,只是我想它们或许还要晚一点才能见得到安克,因为在此时,我们的安克正坐在待机大厅里,将两千多块钱的机票刚刚退掉,对着售票小姐的白眼微笑了一把,然后把手里的各种单据撕了个粉碎。他决定以后不要想起世界,至少要很难想起世界,人心里是不必要总盛着世界的,他打算好了留在这里,陪着这厚土,怕它变得不像样子。“乡音依稀鬓不斑”,却是旅行者们最怕的,自己明明还没走远呢,却好端端没了家。
安克躺在机场的长椅上,透过透明的天窗,看着那架A518很近地飞过,蜻蜓一般地斩过白云,在自己脸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他不由欣慰地笑了,他想起那年他高中的时候,一个人跑去北京,站在故宫和长城门口没钱进去的样子,那个心里想着远方的样子。只是现在的安克早不是从前,现在的安克终于明白,尽管故宫那么大,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座角楼,尽管长城那么远,翻过了我数都数不清的山头。但是在他们心里,都有那么一段矮矮的,白色的女墙,“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人不能活在过去,直往前走又太残忍。所以人人都需要这一截精悍的缅怀,它连色彩都不需要,用来睥睨过去的与将要过去的,那些洪荒亦或平和的日子,历史无论怎样都好,都值得甜柔深谧地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