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回答，却只说：“小叶子，咱们这就出发吧。”
小叶天生有侠气，有人要带她去远方，她二话不说就可以走。进老屋收拾东西，家徒四壁，除了庭院中的一株石榴树外，似乎什么也没有。堂前的年画是旧的，发了白，锅碗瓢盆摞在灶前。
那人站在堂前，声音隐约传入她的耳里：“小叶子，你的家人呢？”
“我？”小叶跳上老床，一手攀住柜子，正打算把自己心爱的铁皮饼干筒带走，“小叶子没有家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说正经话。”那人似乎微微不悦。
小叶一吐舌头，不愿回答。那人却又逼问。她只好说：“妈妈生我时难产死了。阿公四处做木工，一个人把我带大的。前年得了肝炎，借不着钱，所以就在家里病死了。”她说这话时，是背对着那人的。
万兆年心想，真是个冷情的小丫头。
他不知道，小叶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哭的。

跪求

贰
小叶到了北京，最先住的是一家招待所。
这座红砖建筑远远看着十分朴素，里面的一应设施却很齐备。日本产的索尼电视机，遥控器很精巧。
小叶握在手里不住地把玩，有时可以玩上半天。
那里的女服务员对她很好，总是叫她“小叶同志。”
小叶从来没被人叫过“同志”，她对这个女服务员喜欢极了。女服务员不过二十岁，笑起来会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她们私下成了好朋友。好朋友是没什么秘密的，于是对方悄悄告诉她：“明天有外宾要来。”
小叶来了兴趣：“外国人？”
女服务员点点头：“是一位研究半导体的苏联专家。”
小叶想到了自己最喜欢的电视机：“是不是研究电视机的？”
对方虽然高中毕业，可是物理知识都不大过关，只好似是而非地敷衍她：“也许吧。”

小叶没有见过外国人，她很想去瞧一眼这些书上写的那些蓝眼珠方鼻子的“怪物”。她偷出女服务员锁在柜里的备用制服，悄悄地换上。十几岁的女孩，因为吃得不好，生长发育一直很慢。胸是平的，干瘪的身材，瘦得很厉害。
招待所里看她最严的是一个叫张小兰的女人。
每天早上，她总是要打开门，像狱警呵斥囚犯一样地看一眼小叶有没有逃跑。这天张小兰照例把门擂得“咚咚”响，屋里却没动静。张小兰掏出钥匙一打开门，发现被窝是空的，鞋子却还在，伪装出一个人在被窝里睡着的样子。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喊一声。
“小叶不见了！”
全招待所的人马顿时轰动了起来。
烧水的老头，修水电的工人，二楼和三楼的服务员全部跑上跑下地找她。
小叶穿着一双高跟鞋，所以跑得不快。踉踉跄跄，有时还要扶着楼梯。
很快，她就被人围堵在了招待所二楼的长廊里。
小叶看了看形势，很镇定地开口：“前头在接待外宾呢。”
带头堵她的张小兰也很镇定：“外宾不会到这边来。”
“我要是大喊呢？”
“那你就再也不能住这儿了。”对方冲她龇牙一笑。
小叶也笑，她笑着往后一步步地退，直到一手撑住了窗栏。在众人为时已晚的呼叫中，小叶把头一转，翻身往后跳下了楼。
小叶没想到，自己会以一种十分特殊的自由落地方式，遇到了当正在陪同外宾的年仅二十三岁的易枫禾。

叁
“易枫禾”这三个字，没一个字都仿佛有诗意。
那是一个诗歌盛行的年代，春暖花开，劈柴喂马，都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事。
小叶对易枫禾说：“你这名字里，每个不同的颜色。”
北外俄文系毕业的易枫禾，微微一笑。
他问小叶是什么样的颜色。
小叶的睫毛扑闪着，不肯再说下去。
而那天易枫禾遇见从楼上跳下的小叶时，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小叶不仅跳得有技巧，连摔也摔得有技巧。
她揉着摔疼的屁股，一抬眼，就看到了陌生人微微俯下的脸。
那是一张与众不同的脸，温润、斯文，透着一种如玉的模样。
被吓了一跳的易枫禾很快回过神来。他笑着，是那种很和气的笑容：“要不要紧？”伸手就过来要扶她。小叶蹭了蹭自己手上的泥巴，不好意思地把双手藏在身后：“不用。”

易枫禾于是站定：“不行，还是叫医生来看一看。”
1991年的易枫禾还很年轻，那会儿他有一张很秀气的脸，那近乎温柔矜持的态度，让人相信这个青年有着朝阳般的光辉。
易枫禾说不行时口气温和，但小叶还是听出了他的坚持。
于是向来向来不听别人话的小叶，真就乖乖地坐在了招待所后院的石凳上。
易枫禾替她揉脚：“小同志……”
小叶打断他：“我叫小叶。”
他的表情似乎愣了愣：“小叶，哪个小叶？”
小叶笑嘻嘻地说：“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其实我是没有名字的。你可以随心情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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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很多年后小叶站在香港四季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看着夜色中繁华的维多利亚港，仍旧会记起那个暮春的傍晚。
她一辈子都没念过什么书，所以看的小说也少。
偏偏记得有一个叫张爱玲的女人，写过篇一篇短短的小文，叫<<爱>>。
小叶一辈子没爱过什么人，易枫禾算一个。
小叶住在小院里，易枫禾也一样。她睡的是万兆年的办公室，他住的是秘书宿舍，两人的房间挨得近。一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他坐在灯下流畅地写着俄文的模样。
有时小叶接水洗脸，铜盆子里的水被搅得“哗啦啦”的。
易枫禾那头便忽然静了静。
小叶喜欢他，这种喜欢是没有原因的，甚至不需要说出口。女孩们都喜欢易枫禾，因为他年轻，也因为他优秀。
二十三岁的研究生，在那个年代很少见。易枫禾的家教良好，除了会一口流利的俄文，也会说法语和英语，翻译文章的事总是交给他做。小叶听人说，他是主动放弃出国的机会的。易家四代，祖父辈便有远渡重洋的先例。
书香门第到了他这儿，陡然断了，易枫禾执意要走仕途。
小叶十八岁，因为瘦小，脸蛋看着才巴掌点大。旁人眼中，就是个小丫头片子。所以女孩们都愿意同她好，偷偷往她兜里塞糖果，把那些隐晦的告白诗递给她，麻烦她交到易枫禾手里。
小叶一概笑眯眯地应下，糖果把腮帮子都鼓实了，信却一封也没交给那人。
她在易枫禾窗外的玉兰树下，挖了一个小坑，把那些信都埋到了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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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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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深夜的时光是最难熬的，每个晚上，小叶总是疼得说不出话来。到了这时候，小叶就紧紧地抓住床单，指甲深深地抠进布里，把一张床单生生抠成了破布。
万兆年给她找了个护工，可是护工很会偷懒，知道她平常没有亲人探望后，就更加马虎了。
小叶是在够不着水杯整个人跌下床去时，陡然见到易枫禾的。午饭过后的汤水还没来得及收拾，溅了她宽大的病服一身我。头发已经好几天没梳了，几乎结成一团。她的姿势就像只四脚朝天的大青蛙。
小叶忽然就有点难过。
日日盼着这个人来。
可这个人真的来了，见到的却是自己这副模样。
易枫禾把她从地上抱起，叫来护工打扫房间，按铃另叫人来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小叶在换衣服时，听见门外传来隐隐的训斥声。那声音中的怒火，使得她觉得有点恍惚，因为易枫禾是从来不对人发怒的。
小叶换了身干净的病服，看上去还像一只瘦瘦的小猴子。
她坐靠在床边，眼巴巴地望着易枫禾。
对方却避开她的视线，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