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里并不是出于生命，忘川河上是没有生命的。我的父亲是忘川河里的一只水鬼，他是这满河不能投胎的孤魂野鬼里第一个掉进河里的。我本只是孟婆搭乘过的一只渡船，孟婆来而不复返，我便在这昏黄腥臭的忘川水中孤独停泊了千万年。日复一日看着案上的魂魄陆陆续续往奈何桥上走着，有些魂魄不肯喝下孟婆那碗汤，被滞留在这河畔，和我一起徘徊。

在这样的日子里，忘川河边变得喧嚣起来，总是听见说话的声音，哭泣的也不再哭泣了，嚎叫的也不再嚎叫了，魂魄们都眼巴巴的望着我，鬼魂的心里也变得侥幸起来。只是他一直背朝我，还在等他要等的人。

他不陪我说话，和我说话要讨好我的鬼魂多的是，我开始调戏这些魂魄，让他们讨我欢心，如果我心情好，说不定愿意载他们过河。父亲一直坐在那里，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棵树，如果他是一颗年复一年的陪伴着我，那也还不错。可惜树是不会动的，他总是动，有时候挠头，有时候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时候他开始自言自语，声音小得只能他自己听见，但我能听见，我穿过其他鬼魂漫天朝我扑来的花言巧语去听他说什么。
我告诉他，也许他等的人不会来了。

他摇头。
可是这里是不会有人的，这里全是魂魄，他等的是人，不是魂魄，又怎么能等到呢。
那天忘川河的河水格外平静，一些失去了耐心的鬼魂们选择重新排队喝孟婆的汤过桥。我感到我被冷落了，不过心里一想，之前一直也是这般被冷落，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那天我觉得心情不太好，父亲却站了起来，朝排队的鬼魂径直走了过去。他也要走了吧，我心想。

那个女人抓着一个男人的手，父亲并没有走过去叫她，好像他真的变成了一棵树，双脚生根发芽长在了地里一动都不能动。男人和女人拥抱了一下，喝了孟婆汤，跟着一大波鬼魂的队伍走过了奈何桥。
那天，父亲的眼睛变成了红色。
他一脚踩在我身上，声音轻得就像低吼，带我过河吧渡船。

我望着河对岸，“你是真心陪我过河吗？”。也许是我太寂寞，就想被陪伴，就像他一脚踏进我的船里我便觉得踏实。那为什么不愿意让别的鬼魂上船呢？大概是因为我问他而他不理我，而我不接受其他鬼魂的请求是因为我在等他吧。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等那个女人，就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等他一样。

其实我并没有载他过河的权利。
那我为什么要出口问他是否要过河呢，我也不知道，后来有经过的鬼魂告诉我在人世间这样的做法叫做搭讪。可是我真的慢慢朝忘川河对岸游过去，载着他。他的眼睛越来越红，我在忘川河里泡着也变成了血黄色。有时候我会觉得身体很疼痛，也许是忘川的水把我多年没有渡河的身体要腐蚀掉了吧。可是他还在船上啊，我答应要把他带到对岸。

几天了，我有时候会觉得羡慕奈何桥上的人，他们只需要走几步路，而在河里游走的我们想要到对面却要花上几十倍的路程。我尝到了我从未尝到的苦，也许我快要死了。我本身就没有生命，还会再死吗？我不明白，我也不问，因为我知道他那里也没有答案。他通红的双眼只是看着对岸，偶尔低头对我说，快点带我过去吧，我不甘心，我要去找到她。
也许这就是他不能喝孟婆汤的意义吧。而我却要为他的意义忍受火烧般的疼痛吗。

有一天他在船上睡醒过来，突然摸了摸我。
“我有点后悔上了你的船”他对我说，“这般慢，现在在忘川河中央不知前行还要多久。”

其实我们是到不了对岸的，孟婆离开我的时候就告诉了我，我并没有权利私自带鬼魂渡河。我只是不太确信，我是一条渡船，为什么过不了河呢。现在我知道了，忘川河的岸是我们眼里的河岸，是永远到不了的彼岸，而我们只是在一个无边的行径里苦苦挣扎而已。我太执着于为何我不能过岸，他太执着于不能忘掉前世的记忆。
我瓦解的时候，他摸了摸我的头，我并没有头，只是偶尔也想要有一颗头被他抚摸。
他说偶尔想过回到岸边，下船就好了，从来没有想过竟是一起沉下去。

我在河里漂泊着。他成了忘川河里唯一的一只水鬼。我们都知道掉进忘川河里的鬼魂是永生永世都不得超生的。有时候孟婆闲下来了也从桥上远远的望着我，渡船啊渡船为什么要这样执着呢。大概是和一个到过人世间的鬼魂接触，有了世人才有的贪婪和不甘，所以我的湮灭是我必然的宿命。可是我要死了，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是渡船，却不能过河。

等我再醒过来，忘川河水已经变得黑漆漆的了。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忘川河里最年长的一只水鬼是我的父亲。每当我支离破碎的时候他都会去忘川河的各个角落里把我找到，把我拼凑起来，重新给我生命，把我放在河畔。

带我渡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