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修改版
御龙吟——不思蜀
--------------------------
咸熙二年。洛阳郊，平静湖水之上，一叶小舟随风轻漂。一素服老者立于甲板，执清酒一觞，定定向东而眺。
盛夏炎热，游湖人多为青壮儿郎。偶有花船掠过舟边，有船客见舟上男子两鬓花白，略感讶异。只是待花船驶远，人们又皆将老者忘却。
谁能想到，这叶随波逐流扁舟所载，乃是曾龙袍裹身的金贵之躯。
“安乐公，”舱内忽响起一嘶哑女声，“此时正值晌午，日头毒辣，还请保重身体、入舱歇息。”
安乐公回首。眼前已过不惑之年的华服妇人执笔端坐舟舱正中一几案后，若有所思地望着案上一捆草书，神情专注、疏离。安乐公向前一步，眯眼将那草书观摩一番，不及细思，脱口便道：“近日之字倒多了几分桓侯当年墨宝劲挺。”
妇人淡漠面容上掠过一丝黯然。“安乐公谬赞。此乃妾无聊之作，安能与父亲毕生磨练笔锋相比。”
安乐公不答，只默默注视妇人。恰巧妇人此时探究抬头，四目相对；安乐公心头一颤，思绪一时游离，直至久远记忆深处——蜀中富丽堂皇楼宇之中，他曾手执佳酿、畅怀大笑，远远望着那时仍是雍容华贵宫中佳丽的她，巧笑倩兮、执笔肆意狂书；竹简胡乱散了一地，墨汁滴染了一袭价值连城的绛红留仙裙……
脑海中朱璃碧宇、美人倩影，清晰亦模糊，宛如黄粱一梦。
安乐公嘴唇微蠕，终未出声。妇人垂下眼帘，落笔又成一字。
良久，安乐公转回甲板，依旧东眺。妇人瞟他一眼，亦不再劝。
“今日之阳果然毒辣，”半晌，安乐公忽道，“想章武二年夏，亦是炎热异常。不知魏吴交界今年是否也会有一场战火，如当年夷陵之火一般势吞苍穹？亦不知是否会有纵火之人自认已洞悉一切，却未能料到己身终将为乱石山岗拦所阻？”
语毕，执觞之手轻甩；清酒倾洒，融于湖水之中。
妇人握笔纤指微颤。“若有后者，只愿他此次迷失乱石之间，永不得归。”
安乐公又斟酒一觞浇了，神情似笑非笑：“一切皆天意而已，何必如此介怀。”
妇人剜他一眼：“安乐公倒是好心境。”
安乐公不置可否，转而道：“许久未曾闻人唤我夫君。”
妇人只是挥笔疾书，毫不理会。
安乐公扭头向南，自嘲一笑。曾几何时，身边佳人无数，个个温柔似水，见了他无不眉开眼笑；如今，她们皆不知在何魏将府上承欢，而他不过想听一声“夫君”，竟不可遂愿。
安乐公眼前忽又浮现一张哀怨俏脸，长剑横颈，泪如雨下，朱唇微启，吐出令他意想不到的惨烈决绝。先前，他只知道她姓李，甚至记不清她的模样；当她的鲜血染红他已褪色的华服那一刻，他却发现，她的眉眼，他从此无法忘怀。安乐公想，若她还在，或许会唤他一声“夫君”。
安乐公斟了第三觞酒，这次却是一饮而尽。
“安乐公，时辰不早，我等需得回府为今夜之宴筹备。”身后传来妇人冷漠语音。
安乐公心不在焉地应下。
夜宴乃是晋王所设。酒席摆于连阁高楼之顶；安乐公攀至宴场，随意一眺，洛阳繁华尽收眼底。一瞬间，他竟有身在成都宫殿的错觉。
他忽然想起，父亲壮年于中原漂泊之时，这洛阳城，不过是片灰暗废墟。
宴席上，安乐公见到许多郁郁寡欢的熟悉面孔。他一个个打量着，暗叹不过年余，人人竟已消瘦至斯。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晋王身上。连这势大得意、一手遮天的晋王竟也骨瘦如柴，看似神采飞扬，眉眼中长年累积的疲惫却是掩饰不住。
安乐公将视线转向舞乐，嘴角上扬，只是笑。
“颇思蜀否？”
晋王突如其来的疑问将安乐公游离思绪拉回。环顾四周，不知何时起，旧时下属竟多有掩面，泪满衣襟。再定神一听，原来乐师所奏，竟是蜀中常闻之曲。
思蜀否？安乐公默默自问。
眼前旧臣，多乃蜀中生养，而自身之根，到底未生在蜀地。
安乐公想，比起囚于成都宫中日日听着他人汇报内心并不赞同的北伐进展，他更怀念荆州临烝孩提时光。那时，诸葛先生尚不是相父，还会偶尔摇着羽扇微笑着立在一旁观看他与好友斗鸡、耍蹴鞠。
他又想起自己尚在襁褓之中，便于一代名将怀中经历过极其可怕的厮杀；想起幼年射山学艺之时，隐约记得自己曾暗暗立誓披挂上阵、斩敌立功；想起成都城破那日，他摒弃胸中所剩无几的志气与傲骨，低眉顺眼地率领身旁随从俯首称臣。
回忆间，安乐公恍惚抬首，看到的却是呼风唤雨的晋王难掩病容的憔悴脸庞。
安乐公一时竟哑然失笑。
此生种种造化弄人、是非成败，焉知非是血溅长坂、单骑踏破无数尸首之时，便已天命注定？
安乐公举杯齐眉，从容道：
“此间乐，不思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