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有人从外面打开了把门，王懿失了支持倒在门槛上被硌醒了，可脑袋睡得晕乎，还没自己站起来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怎么睡在这儿了！？”
王懿睁开眼，就看见自己的乳娘沈妈妈，略胖的身材，脸生得很圆，看着憨厚可那双杏眼中却闪着精明。
可沈妈妈早在王懿刚出阁时，被王懿赶到庄子上去了啊，因由是沈妈妈总是插手王懿和夫君之间的事，让王懿很不耐烦。
可王懿很后悔，沈妈妈走了以后，没人会提点着她到婆婆跟前服侍晨昏定省，导致王家一倒台自己连个退路都没有，也没有人替她看着宅子里不安分的女人，让那些幺蛾子在自己有身孕时爬上自己夫君的床，就连手底下的嬷嬷贪污了宅子里的用度都算在了自己的头上……
王懿忽然看见沈妈妈，又心酸又后悔，抱着沈妈妈大哭起来。
沈妈妈看着哭得可怜的王懿，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脊安抚着她，
“姑奶奶，您别哭别哭，等会儿妈妈就把当值的丫鬟子打一顿板子，好好教训教训这些欺负我们姑奶奶的贱蹄子！”
王懿很久没有听见沈妈妈叫自己姑奶奶了，自从嫁人人人都叫自己夫人，只有沈妈妈依旧叫自己姑奶奶。
王懿泪眼婆娑地靠在沈妈妈怀里，忽然之间觉得沈妈妈高大了不少，自己都很难靠在她的肩头了。
王懿呜咽着，告诉沈妈妈，
“沈妈妈，我想你，我以后再也不让你走了。”
沈妈妈身子一僵，双手扶着王懿的肩膀，让她好好站在自己面前，
“姑奶奶，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谁让你赶奴婢走？”
“当然是秦嬷……”
王懿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她在沈妈妈乌黑的眼珠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沈妈妈半跪着，眼睛里的人儿穿着月黄色小荷绣的小衣，齐腰的弱发，肉嘟嘟的脸上透着粉嫩，细眉毛大眼睛，如精致的瓷娃娃，活脱脱一个小版的王懿。
王懿怔住了，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声，沈妈妈只当是她累了，抱起她往内室去了。
沈妈妈把王懿放在胡床上，拿了软褥子把她盖好，拍着她的胸口哄她入睡。
王懿闭上眼睛享受沈妈妈的安抚，久违的温暖，即使是一场大梦，王懿也觉得十分的满足了。
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睡的最安稳的一觉了，所有的悲痛和灾难在沈妈妈的大手和低柔的小调里化作尘烟。
在梦中，王懿的一生走马观花般的过去了，含着金钥匙出生，父母亲娇纵着长大，锦衣玉食，张扬跋扈，十六岁嫁入候府，公公婆婆不敢说她一句，夫君在自己跟前永远低眉顺眼。
那一张张笑脸在京城漫传父亲通敌时化作魔鬼的狞笑，围着王懿，像在看一只落入虎口的羔羊，她此时才知。

王梦也不是完全没有伴的，家里旁支的庶女们都愿意跟着她，可是她瞧不上人家，又不受嫡女们的喜欢，所以就高不成低不就地单只形影了。
这会儿王梦憋着劲儿和瓜尔佳姳姝比赛一样，不停地扯下红条，都不知道有的她看清楚了没有。
于是不一会儿水榭下就被女孩子扯出一片空隙来，这时候一群小男孩从东院过来了，估计是在花园玩过了。
打头的王懿认得，是白天在草坪上打架的浅衣服男孩，这怎么气势汹汹地样子？
男孩子们一接近就发现女孩子们都解得差不多了，那浅衣服就有些生气，指着女孩子们说，
“你们怎么把这些条子都扯了，一群女流能解得什么，快系回去！”
王懿一下就恼了，这孩子也太嚣张了，这可是在王家在将军府，就站上前去和浅衣男孩对峙，
“你凭什么这么说！”
男孩横得很，双手交抱在胸前，一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样子，
“你们女流之辈知道什么！趁早小爷心情好快挂回去，否则小爷就不客气了！”
王懿愣了愣，这小子是什么来路敢在将军府自称爷？不过王懿很快回神，笑着说，
“要我们挂回去可以，你先解了姑奶奶手里的字谜！”
瓜尔佳姳姝见识过王懿的机灵劲儿，没有说话，王梦冷哼一声别开脸。
男孩一脸不屑，看着眼前的奶娃伮伮嘴，
“就没有小爷解不开的字谜，你倒是说说看，说不出来就马上把条子挂回去。”
王懿点点头，
“一言为定。”
王懿左右渡步了一番，想起了自己嫁人后一个满军旗的姑子拿来笑话自己的谜语来，便脆声道，
“ 一横一横又一横，一竖一竖又一竖，一撇一撇又一撇，一捺一捺又一捺。 ”
男孩被她横横捺捺听得耳晕，脸上有些燥热，
“你这是什么谜语，少忽悠小爷，拿出正经的本事来！”
王懿正色道，
“这怎么不是正经的？三横三竖三撇三捺，不就是森林的森字吗？你自己才不出来就不要装大爷！”
众孩子都点头称是，男孩的脸更红了，却还犟嘴狡辩，
“明明就是你耍诈！不管，你们就要把条子挂回去！”

看着男孩耍赖撒泼，王懿气得不怒反笑，
“你这孩子可真是被宠坏了，姑奶奶自认京城第一的娇纵跋扈，今天这个京城第一姑奶奶心甘情愿让给你了，姑奶奶我可真是甘拜下风啊！”
男孩听完王懿的话更加窘迫倒不是介意王懿说他什么娇纵跋扈，只是被一个四岁娃娃奶声奶气地叫“你这孩子”，他总觉得别扭，又好像对方是个大人，而自己是个小孩一样。
男孩拉不下面子，就跟王懿等一群女孩子大嚷起来，
“你们要是再不把条子挂起来！小爷就要你们好看！”
王懿拿帕子抿着嘴角笑起来，
“好看好看，你拿什么要我们好看啊？你又不是香胭脂！”
王懿一番调侃引得大家哈哈大笑，男孩觉得王懿让自己再度变成了小丑，小脸愤怒地拧巴起来，张牙舞爪地冲王懿大叫，
“你再说小爷……小爷就揍你！”
王懿就放下了嘴角的帕子，瞪着男孩，表情少有的严肃，男孩不知怎么的一看王懿的眼神就轻轻抖了起来，她怎么和额娘的眼神这么像啊？
王懿瞪着男孩不说话，身边的人也因为男孩的叫嚣安静下来，一时间小孩这边的气氛十分冷凝。
王懿这才幽幽地开口，
“你说你要打谁？！”
王懿一说话那软糯的声音就破了功，男孩就胆大了几分，挺挺胸膛，
“你看小爷敢不敢！大可试试！”
王懿的脸彻底黑了下来，走上前就忽然一个耳刮子打在男孩脸上！那动作快得茗翠都没来得及拉住她。
王懿打完了，就立马退回了茗翠茗茶的身边，白天这孩子动手打架的架势她可都看见了。
“姑奶奶叫你看看这将军府里，谁才是大爷！”
男孩被她一巴掌打得发懵，他怎么也想不到王懿会先动手，待反应过来男孩捂着脸怒气冲天地看着王懿。
他这模样把瓜尔佳姳姝吓个够呛，赶紧挡在王懿跟前，想着自己个头大些，这小子冲过来能挡一挡。
“这是怎么了！”
两边正对峙着，身后忽然就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
原来是王临颖，他在那边听见动静就过来看看，一靠近，就看出了两军对峙的阵仗来，就赶紧出来打圆场。
王懿一看见王临颖，心里就有了底子，忽然就在瓜尔佳氏身后哭了起来……

抱孙不抱子，王懿虽然哭起来让王临颖心疼，也只是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问她怎么了。
王懿也就是干嚎，没什么眼泪，可却越哭越起劲儿，指着那男孩说他欺负人。
男孩见刚才还气焰嚣张的王懿忽然就哭了起来，竟然呆了没有辩驳，王临颖看了看自家女儿又看了看那男孩，眼中闪过一种怪异的神色，那是种王懿看不懂的眼神，不像那个意气风发的父亲了。
王临颖走到那男孩面前，双手抱拳，
“王临颖见过十八阿哥。”
有什么东西在眼前蹦开似的，王懿一声干嚎就堵在了喉头，不是因为对付是皇子王懿感到了惧怕，也不是因为自己得罪了这个皇子，因为，三年之后这个孩子，还是个孩子的十八阿哥会死在太子府！
王懿收了哭声，垂下眼帘，自己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更何况还是一个命不久矣的孩子，如果他嚣张能让他高兴地走过这三年，自己又凭什么不让人家高兴呢？
王懿对着瓜尔佳姳姝苦笑一下，走到父亲面前，拉着王临颖的衣袖，
“父亲，我刚才被沙子迷了眼睛，我要回去更衣。”
王临颖摸着她的脑袋，吩咐茗翠把她带回荔园，瓜尔佳姳姝也没料想到这个男孩身份如此高，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着王临颖福身告了退。
茗翠带着王懿回去荔园，沈妈妈就迎了出来，见王懿神色厌厌，就问怎么了，茗翠只好把水榭的事给沈妈妈说了。
沈妈妈只当王懿是受了惊吓，吩咐下人把热水打进来，要给王懿擦身子。
王懿脱了衣服坐进木桶里，热气袭来刺激得她一个激灵。
茗翠茗茶给王懿擦着身子，沈妈妈就亲自伺候王懿洗头，一边给王懿念叨她今天在荔园里做什么。
“原来姑奶奶竟然有那么多的短衫，全部都穿不得了，姑奶奶抽条儿抽的好，让少夫人再吩咐绣园子给姑奶奶做几身褂子……”
王懿爬上热气晕染的木桶边上，听着沈妈妈的絮絮叨叨，王懿就忽然觉得很安心了。
有些事情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日子纵然从头来了一遍，每天战战兢兢还不如把它过得更好。如果十七年后父亲依旧会死，王家依旧会败，那现在每天想七想八的岂不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吗？不如把这十七年高高兴兴地过了，自己也不嫁人了，就在父母亲身边服侍，纵然只要十七年，自己也算没有遗憾了。
王懿渐渐地想通了，心里豁然开朗，对着沈妈妈茗翠茗茶露出一个大笑脸，
“我明天早上还去和母亲吃早饭！”
沈妈妈慈爱地给王懿擦了一把脸，
“是，我们姑奶奶知道孝敬母亲了，真是懂事儿。”
王懿嘴角噙着笑意，既然知道了会发生的事，如果无力抵抗，不如坦然面对吧。

（第七章）

王懿的眼睛无助却坚固，像一把没有打磨过的钝剑，是上好的精铁，只差打铸。
敏佳尔裴心里就升起一个想法，他想要做这个铸剑者，打造出一把最锋利的长剑。
“那么，如果我可以把你变得强大，你是不是愿意把自己交给我？”
敏佳尔裴向王懿伸出头，不是以舅舅的身份，而是以伙伴的身份。
王懿猛得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手，她忽然发现，不论前世今生，自己都没有真正认识到这个人啊，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他是那个可以让自己变强的人。
只有一瞬的犹豫，王懿将手交到了敏佳尔裴的手中，稚嫩的小手在有着薄茧的大手里微微颤抖。
敏佳尔裴用命令般的口吻问到，
“那么我们达成协议了吧！？”
王懿抬起脸，看着敏佳尔裴的眼睛，不再避让，
“你可以叫我的教名，玉皙。”
平稳地跑在官道上的马车里，二十八岁的敏佳尔裴和四岁的王懿，两个差了一辈的人，犹如多年的好友，相视而笑，两个人的命运也如同脱缰之马，再也不能回到原有的轨道。
天印山位于南部，自京城过去，赶着上好的马也要三月之久才能到达，一路上，王懿知道了敏佳尔裴的第一个身份， 銮仪卫属官云麾使，掌管銮舆、驯马、擎盖、弓矢、旌节、幡幢、扇手、斧钺、班剑、戈戟，十个司部。
其他的王懿倒不懂，唯一惊讶的，是外面流传敏佳尔裴只是个雅客没有功名，却不想，他还是个正四品的大官。
不过也是，如果一介闲人，京城那些达官贵人又怎么会给他的薄面，这弯弯道道是非曲直王懿要想弄清可得花上不少时间。
而云麾使，却是个隐秘的存在，他们是一支短小精悍的队伍，却不似粘杆处和血滴子一样见不得光，每一个云麾使都有正经的官职品阶，他们来自各个大姓家族， 治仪正内拣选 ，精通不同的本领。
如銮舆， 幡幢， 扇手， 三司的人时时伴在君侧，护圣驾周全， 旌节， 驯马二司有先斩后奏各大辅丞之权， 弓矢， 擎盖二司有无印可驱各府精兵之力……而敏佳尔裴所在的斧钺， 班剑，戈戟三司最不为世人所知，只出现在江湖中几乎不涉朝廷，十个司全部仅有二百人。
云麾使游走于圣驾前，庙堂中，军队里，江湖上，是皇帝明面上的护卫，暗中的耳目。
敏佳尔裴是这些耳目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甚至知道他隶属于云麾使的人寥寥无几，因为他所在的是斧钺司。
而斧钺司要做的事，就是做一群真正的江湖人，作为斧钺司的掌司，敏佳尔裴只要做好一个不痛不痒的闲杂人等就可以了。
所以世人说敏佳尔裴是个不要荣华只求道法的傻瓜，所以世人说敏佳尔裴去天印山说为了出家为道。

第八章

这竟是天印山高崖之巅，一眼望去，群山此起彼伏，犹如一头头俯卧的仙兽，依是隐在薄雾中，凌空吹来灌风，廊中更是一片铜铃妙音，王懿咧开嘴角跑向那隔栏，自空隙中伸出手去，仿似能抓住空中云彩一般。
山风拂面，王懿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通清爽，越发觉得这峥秩庄主是个妙人，前堂食古刻板，后廊又是这样的钟灵毓秀。
“机灵而不失谨慎，尔裴兄，你这个外甥女，很合愚兄之味啊！”
正观瞻美景，王懿忽然听见身后一道洪钟般的声音，回头一瞧，是敏佳尔裴身边还跟了一个灰白袍子的大叔，一把虬髯都要垂到胸前了，茶壶般的大拳头正捻着自己的胡子望着王懿笑呢。
王懿就规规矩矩站好了，等着敏佳尔裴引荐此人。
敏佳尔裴爽朗一笑，走到王懿面前，抚着她的脑袋，颇有些自得地说道，
“玉皙是景淳的女儿，自然是出色的。”
王懿知道，景淳是自己的母亲敏佳氏的教名，看来这大叔和母亲也是熟识的。
“玉皙，这位是峥秩山庄的庄主，徐正者先生，也是上清派的四大长老之一。”
敏佳尔裴向王懿说道，却没有对徐正者介绍王懿，显然对付早已知道她的。
王懿着男装，不好福身，只得两手抱拳施了一个男子礼数道，
“王懿见过徐庄主。”
徐正者哈哈大笑起来，弯了腰凑近王懿，王懿就看清了他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下的轮廓，如若没了大胡子，此人品貌不会低了敏佳尔裴去，气势也豪迈不已。
“徐某还是要叫你玉皙，如同我派辈行，这样你若拜师也省的给你想名字了！”
王懿听得一头雾水，上清派的事她是不知道的，抬头以眼神询问敏佳尔裴，后者微微一笑，转身面向远山之中，才道，
“徐庄主不仅是上清派的高人，武林中也是极有威望的，拜他为师，不会亏了你的。”
敏佳尔裴说话似有深意，王懿煞是不懂得，看看徐正者又看看敏佳尔裴，二人又谈论起什么派什么庄的事情起来，又把王懿晾作一边。
第二日，大清晨的，茗翠就把王懿摇醒了，还眼泪汪汪的看着王懿，似受了什么委屈，
“小姐，奴婢们可是做了什么错事，舅老爷为什么要奴婢们走？”
茗翠直抹眼泪，茗茶也站在一边哽咽着，王懿一个头两个大，让茗翠先伺候自己起来，梳洗一番到了敏佳尔裴的厢房，
“舅舅，你……你为何让我的丫鬟们走了？”
敏佳尔裴抬起茶盏，刮刮浮叶抿上一口，将茶杯放在小几上，才慢悠悠开口，
“你既是要学学问，练武艺，让这些人伺候如何学得练得？和在将军府又有什么分别？不是叫你亲力亲为了嘛。”
王懿歪头一想，这岂不是要自己梳洗更衣，自己盥洗布食不成？！

敏佳尔裴正坐起来，严肃地对王懿道，
“这二奴是你家买断的奴婢，且年纪尚小，你若要强，身边的人便弱不得！”
说罢凌空击了三下掌，梁上忽然落下一团黑影，王懿吓了一跳让到一边方看清是名黑衣人，身披翎甲望梁上一蹲，王懿半分也察觉不到的。
“这是我背后的刀，若此时不是他藏于梁上，这把刀已经插进我的胸膛了罢！”
敏佳尔裴星耀般的眼眸如利箭，狠狠钉在王懿心上，以后的路，是自己无法想象的危险艰辛吧，自己的孱弱让王懿想起了笼中幼兽，不时有人投食，蜗居寸地待死！王懿凄然笑着道，
“一切舅舅安排就好。”
敏佳尔裴见王懿似懂事儿了些，也不枉他的用心，还特意叫了黑葵出来，便一挥手使走了黑衣人。
王懿觉得脖子后发冷，捏着衣角，喃喃道，
“她们都走了，我一个人？”
敏佳尔裴俊俏的脸上就露出微妙的笑容来，
“你自然不会是一个人的……”
所以当王懿看见牵着三条黑色巨犬的少年时，痛哭流涕地抱着敏佳尔裴地腿，
“呜呜舅舅，我不需要人陪！我一个人挺好的！”
敏佳尔裴冷酷地扒掉身上的王懿，
“此乃三匹西域神犬，唤獒，有它们陪你练功，你定会进步极快，而这三人是上清派里学问最好的弟子，陪你练字背书即可。”

第九章

“你们进来罢！”
玉修撩开门帘一股子热浪铺满而来，三人就鱼贯而入，进了正堂，里头被地龙烘得发燥，不一会身子就热了，上首左右都坐满了人，座位后面还站了几个身穿皮甲的青年，皆是脸色苍白神色冷硬的模样。
王懿走近了一眼便看见上首右座的中年人怀里的孩子，不，此刻已经是小少年的十八爷。
“师父。”
三人异口同声拜见徐正者，没看见玉龙，便是知道他又哪里偷懒去了，走到徐正者身边站定了。
王懿脸上不露声色，偷偷看了十八爷一眼，他也是长大了不少，不似两年前中秋的张狂小儿模样，厌厌儿的，小脸青白无血色，瘦得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小半张都在棉帽子里，看不见眼睛，可就这样王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徐正者捻着胡子对怀抱十八的中年人说道，
“这事儿还是要及早报到紫禁城那位那里，至于是不是陈近南的手笔，还待查探，就是不知都尉此行还有谁知道？”
中年人紧了紧抱着十八的手，看似十八已经不能自己支撑起来，需这个中年人托着。中年人眉头急皱起来，语气也不大沉稳，
“这这事，老曹以性命保证，决计没有在座骁骑营以外的人知晓，我自己的兄弟，我信得过！”
徐正者一挥衣袖，
“都尉莫急，徐某并非是此意，只是不想都尉再陷危境！”
二人谈罢，气氛冷凝起来，屋子里就只有茶杯轻磕杯沿的声音了。
王懿隐约听玉修说过“陈近南”，是个反清的江湖人，对于他的传闻也多是英豪侠义之名，这中年人似乎对陈近南这个人有些过结。
骁骑营的几个将士连着雪夜护送在梁州受了伤的十八回京，不料半途遇袭，来人直指十八性命，又重重伤了他，所以骁骑营的曹雄都尉才抱着十八不肯离手。
徐正者朝王懿招手，
“玉皙。”
王懿站出列来，看着徐正者等他说话，
“你带小公子下去安置……”
“不可！”
徐正者话未说完，曹雄就出声阻止，棉帽下的十八动了动脸，王懿看见他干裂的唇蠕动了一下，只听见一声细弱的声音道，
“我认识她的，我跟她去。”
如此病弱的声音，听得王懿心下发酸，这个孩子已经没有自称“爷”的倨傲了，有的只是惊吓后的不安和虚弱。
仆人小心翼翼地扶起十八，将他放进软榻中盖上锻被抬了出去，王懿跟着告辞退下去了，十八身体虚，屋里又燥，被曹雄铁臂抱久了伤会更重。
王懿出了屋子，听见议论声又响了起来，便叫仆人带十八到极东的厢房去，那里安静得多也背风温暖些。
厨房温了汤，是徐正者吩咐熬的老参汤，加了几味药给十八固本培元用，王懿听了摇摇头，老参可是给快升天的人吊命用的。

看着来来往往忙碌着的仆人，王懿忽然分外想见见敏佳尔裴，若是他在这里对这样状况会有怎样的神情？
热汤盛进食盒里，仆人提着随王懿去了东厢，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咳嗽声，王懿加快了脚步推门进去，屏风阻了寒风，焦黄灯光后的人影起伏不定，似要随着那飘忽的烛火灭下去了。
王懿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境况，吩咐仆人多点了几盏灯，把屋里照得通明些。
“你进来！”
声音依旧是孱弱的，可语气依旧不可一世的倨傲，王懿又摇头，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还是移步屏风后去，一张瘦俏的脸就出现在王懿眼前，这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穿着淡紫色的亵衣半靠在榻上，手捂着胸口因为太瘦了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细肤的手臂，眼窝陷下去，眼睛就极大了，唇丰盈却没有血色，纵是焦黄的烛光下也没有。
王懿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这样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重话轻话王懿都说不出口来，只好委身福拜，
“王懿拜见十八阿哥。”
十八又咳了几声才仔细打量起王懿来，这丫头比以前长高了不少，虽然只见过一面却让人忘不了她以前那圆润机灵的模样，现在却隐隐有了几分她母亲的风采，就是这长袍束腰的打扮没有女儿家的样子。
“你，坐过来。”
十八虚弱地拍了拍侧榻，仆人就搬了绣墩放在床边，男女八岁方不同席，王懿也不和一个病人扭捏了，搭袍坐下了。
十八摸摸自己的脸对王懿说，
“你以前打给这里的，如今还打吗？”
语气里竟有些揶揄了，眼中也似乎有笑意，王懿就干笑两声道，
“王懿不识体统伤了阿哥，待你好了，我温了峥秩山庄上好的梅花酒给你赔罪。”
十八见她一副男儿做派，笑意更深了，
“那便，约定好了罢。”
因为重伤，十八说话极慢，说一句话要换好几次气，王懿赶紧让仆人盛了碗药汤让他喝下，汤碗见底，十八脸上有了缓色，人的精神也好了些，王懿放下心，和他又聊了几句闲话就告辞走了。
今日上山回来晚了折腾一晚，很是疲劳，沿着廊道走到后崖风铃廊去，冬夜上山风大，这些铜铃比平时悦耳得多，这里走一走心境都会开阔许多。

第十章

王懿捏紧了衣袖，沉思了一会儿，转身撩开门帘走出去，玉龙站在雪里手环在胸前，还是一副桀骜的样子，雪落了他头肩上，堆起一小层了。
王懿下了马车，对他抱拳施礼，有些局促地说道，
“师兄，王懿恐怕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玉龙横她一眼，
“你说便是，啰嗦什么。”
王懿却知道他是面冷心热的人，也不和他客气了，忙道，
“你现下就给我舅舅带一个口信去，让他去找我爹王临颖，让我爹亲自修书给太子，说十八阿哥受了重伤恐怕是不能回京城了，我爹的话，太子会受用的。”
玉龙点点头道，
“我即刻就去，可为何不直接让令尊修书？那样岂不更快。”
王懿露出笑意，
“我舅舅最是难缠的，我拜托了他，他肯定会做得比我说的更完善，他可是最喜欢给我爹找麻烦了。”
“我了解了。”
玉龙说完转身往山庄方向去了，知道他是回去取马，王懿放下心，这个师兄虽然不爱服管教，却很守信的。
交代给玉龙去敏佳尔裴处传信后，王懿又走到骑马等在前方的曹都尉处，对他说道，
“都尉，我父是振威将军王临颖，有他的书信，太子想必也不会坚持让十八阿哥拖着病体回京了。都尉不如去峥秩山庄安置一段时日，一则十八阿哥需要养伤，山庄里多的是奇药，二是各位将士舟车劳顿多时，有需要休养啊。”
曹雄听罢，低头考虑一番，对王懿施礼道，
“原来是振威将军的公子，小将失察昨晚未拜见，还请见谅。”
曹雄嘴上说自己失礼，眼神却没有敬意，还是高高在上地看着王懿，王懿却浑然不知般笑道，
“都尉多礼了，是王懿没有早些说明，那么王懿回山庄温酒赔礼？”
曹雄斧眉一挑，看王懿的眼光就缓和了些，小小年纪王懿举止言谈还是很得体的，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那就叨扰了。”
曹雄轻击马背调转方向，高声道，
“回程峥秩山庄！”
十八差仆人叫王懿和他同马车回去，王懿也没异议，毕竟皇子的马车不仅大，还很暖和嘛。
“多谢。”
十八半垂着眼帘，轻声的说。
王懿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你若是好了，对我才是最好的谢礼，不过可苦了我师父收来的好药物了。”
王懿两年来练武学习都很辛苦，可她不但没有疲惫之色，人却更加精神抖擞，和已经满十岁的十八比起来，更加有少年郎的朝气。
十八忽然伸手拉了拉王懿的手，王懿缩了一下，还是没有收回来。
因为十八的手很冰冷，马车里火炉烧得很旺，可他的手却这么没有温度，像雪一般。
十八放开了手，神色黯淡，
“你在怜悯我吗？”
王懿看他整个人如同萎缩下去一般虚弱，包着大眼睛的眼皮清晰地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