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神罗天征
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
神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上的水、空气以下的水分开了。事就这样成了。
神称空气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二日。
————《圣经·创世纪》
第十七章
“喂喂，再不起来我就把你得分也吃掉了哦。”迷迷糊糊听见女孩的嬉笑声。
这死丫头。蝎暗暗骂了她了一下 ，有些费力地睁开了眼，又因不适应光线而微微眯起。
“你鬼叫什么。”蝎揉了揉太阳穴 ，嗓音沙哑。
“吃饭。”
蝎瞪了她一眼，眼中全是红血丝。
“不要因为这种无聊的事而叫醒我！” 他低吼道。
“那我连你的分也吃了哦。”女孩眨了眨眼。
蝎扫了一眼地上的半块黑面包，喉咙一阵酸意。
“你要吃就吃好了。”蝎扭过头，用手指在墙上写写画画。
“你会写字啊！”女孩嚼着面包，口齿不清地说。
蝎没理她。
“你教我好不好。”女孩凑到蝎跟前，看着他划动的手指。“你的手很漂亮。”
“谢谢。”原本包含感激的词汇干巴巴地从蝎口中说出，顿时变了味。
“你还没回答我呢。”女孩对蝎的反应很是不满。
“你说最开始的那个啊。”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靠在石墙上。潮湿的寒气透过衣料侵袭到蝎的脊椎骨中，蝎不禁打了个寒颤。
“给我个理由。”他补充。
“我只想多学一点东西，出去后方便‘工作’嘛。”女孩掰了掰手指。“而且我也可以写自己的名字。”
“工作？”蝎的眉一挑。“你可真敢说啊。”他的声音低了下来。
“信不信我只要稍加修改，你的半生都交代在这儿了？”他恐吓道。
“彼此彼此哦。”女孩笑了，笑得很是奸诈。“先生你也得留下陪我啊。”
“嘁。”蝎回过头。
“Екатерина。”蝎说道，声音很低。“和那位女沙皇完全一样。”
“写一下好吗。”女孩恳求道，双手抱拳放于胸前。
蝎在她的胳膊上轻轻写着。叶卡捷琳娜看着被蝎划过的右臂，口中念叨着什么。
蝎没听清，也不想听。
“好啦，记住啦！”叶卡捷琳娜欢呼道，声音很大，把蝎吓了一跳。
“就不能安生点吗，贱女人！这种疯子死了得了……”黑暗走廊的尽头传来咒骂声，恶毒污秽的言语刺入蝎的耳膜。
好烦啊。
“嘻嘻，对不起啦，请你吃老鼠好不好，新鲜的刚剥了皮的哟，嘻嘻嘻 ……”
蝎的背后一阵恶寒，走廊尽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
“切，胆小鬼。”叶卡捷琳娜摇了摇头，不知在说谁。
“先生，看在你教我写字的份上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刚才在你睡着的时候，那个看门的恶棍来送饭，别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是被你打了一拳的那个。他小声骂了你一句。”
“什么。”蝎斜了铁栏杆外的黑暗一眼，他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
“不是叫你别打断我的话吗？他说，‘臭小子，等你被流放了，看你还怎么嚣张。’声音虽小，但我还是听清了，没错的。”叶卡捷琳娜严肃地说。
“喂喂，一个军官能有多大权利啊，流放可是仅次于死刑的惩罚啊。”蝎斜了她一眼。
“先生你是外来人吧。” 叶卡捷琳娜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那混蛋可是伯爵的远亲啊！”
“哼。” 蝎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过了头。
虽然表面上是很不在意，但蝎未免有些不自在。佩恩是个聪明的人，他会冒着得罪军官、组织暴露的危险来救自己吗？想到这儿，蝎摇了摇头。
活了二十多年，蝎所经历过的明争暗斗远超常人。
既然如此，那也就没办法了吧。蝎抬头望向天花板，深深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还在希求着什么呢？蝎问自己。希望那些人可以来将你解救出去吗？
蝎自嘲地笑了笑。
“先生，貌似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哦。”叶卡捷琳娜爬过来，右胳膊肘捅了捅蝎。
“Sasori……”蝎木然地开口，显然他在思考什么事。
“嘻嘻，情报到手！”叶卡捷琳娜迅速躲到一边，缩在墙角打量着蝎。
蝎的眼睛动了动，保持着仰望天花板的动作斜视了叶卡捷琳娜一眼，在黑暗中，琥珀色的眼瞳闪着幽幽的寒光。
“真是毒物呢……” 叶卡捷琳娜搓了搓手臂，打了个颤。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
蝎在湿冷和噩梦中清醒过来，透过那一方小小的窗子，凝视着墨色的天空 。冰冷的雨点飘洒进来，落在腐朽的窗框上，落在污秽的地上，落在蝎暗红色的发间，落在他冰冷的心上。
不远处蜷缩在草堆中的叶卡捷琳娜嘤咛了一声，动了动身子睡得很香。
蝎将头埋进了双臂间，雨水浸湿了他的衬衫，留下一个个暗色的圆点。
湿了水的衣料紧贴着他的皮肤，寒气一丝丝地渗透进来，透过筋肉，血脉渗透进来。
“叶卡捷琳娜……”他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你会什么都不在意……”
“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快乐……”
而自己却不能。
回应他的，是令人恐怖的沉寂和空洞。
蝎紧了紧手臂。
“因为你的心……”
蝎微微一愣，下一秒钟，一片温暖包裹住了蝎。
叶卡捷琳娜的手臂环起，温柔地圈住他的双肩，金黄色的鬈发轻轻拂过他的额头，柔软的唇间漾起一丝笑意。
她将头埋在了蝎的发间。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光，只是你没看到罢了……”她说道，声音像一片片羽毛落在了蝎的心里。蝎的眼瞳逐渐放大，轻轻抖动着。
“你会体会到的……”
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雨脚不绝。
远处雷电轰鸣闪烁，蜿蜒的闪电扭曲着撕裂天空。
在那褐红色的天幕下，在那个冰冷的雨夜中，在那个阴暗的囚笼里，天使降临了。

第二十二章
夜，统治着这个世界 ，世间万物都似乎沉在深潭中，模糊着黑暗着。
石子路边参差不齐的房屋山峦般起伏着，明黄色的灯光透过窗子倾泻在路面上 ，左一片右一块，不规则的胡乱染上的颜料。
蝎在道路上奔跑着，在黑暗中疾行着。
脑海中默念着刚刚盘问出的地址 ，蝎不时向四周望望。草草抹了一下脸上汗水占主要地位的液体，蝎停下大口吸了几口空气，他的肺像炸了一样火辣辣地疼。
“刚才那一下挨得有点重。”蝎把到嘴边的血块吐了出来，自言自语道。仔细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转身拐进了一条小巷。
他的时间不多。
他讨厌等人，也讨厌让人等。
不远处，几棵白杨树兀自耸立着，笔挺的枝干下，是一间看上去有些破旧的木屋，亮着灯，闪闪的。
蝎拼命向前跑去，肺部的疼痛让他的大脑一阵清明，那看似遥不可及的灯火，离他越来越近了。
他的眼里只有那盏灯。
飞蛾扑火。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毫不犹豫，甚至有些粗暴地撞开了门，蝎从面前那个七老八十干巴得像根废柴的小老头满脸惊愕的表情中可以猜想出 ，自己当时的形象该是多么糟糕。
“你……”
看着面前的人马上就要举起椅子来防备，蝎摇摇头，深吸一口气 。
“叶菲姆医生是吗，只需回答我是或不是。”
小老头灰蓝色的眼上下打量了几遍眼前厉鬼一样蝎，目光在他身上的伤口上停留了几秒。
他顿了顿，核桃壳般的脸颤了颤。
“是的。”
“那就好……”蝎松了一口气。“我的朋友犯了急病，现在需要治疗。”他说，语气尽量放诚恳，但还是不免流露出一丝威胁的意味。
习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治好，费用我来支付。”
叶菲姆医生深深地看了蝎一眼 ，“什么病。”
“哮喘。”蝎回答，继而又重复了一遍。
“哮喘。”
“我凭什么相信你？”叶菲姆脸上的褶皱颤了颤，语气中有一丝不善。
“你相不相信我我不管。”蝎无奈地抚了抚额，生生抑制住了自己想骂人的冲动。“请不要拿人命开玩笑 ！”
“稍等。”叶菲姆转身风一样跑回了屋，黑暗中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蝎在不安中焦急等待着 ，他不停地揉搓着双手，不时抓一抓凌乱不堪的红发。
墙壁上古老的铅钟铛铛铛铛地响着，巨大的钟摆缓慢移动着。
当时钟敲完十一下后，披着一身灰的叶菲姆小跑着冲到了蝎的面前 ，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只小小的玻璃瓶。
“我只有这么多了，如果不是极为严重，应该还有救！”
“要快！”他说，跑到门前打开了木门。
“外面没人，现在就走！快！”
“……”蝎一时愣在了原地，前后巨大的转变是他始料未及的。
叶菲姆似是看出了他表情下深深的惊异，他严肃地说：“先生，请记住，我是个医生。”
“救人是我的天职。”言毕，他将蝎推出了门。
“一定要把他救回来……”这是蝎离开时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转身的那一刻，蝎心中涌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准确的说，是最近十年以来从未感受到的。他知道，或许自己永远都不会来这个地方了，但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角落，在那里，高大的白杨树，破旧的木屋，明黄色的灯光构成一幅画……
蝎再次奔跑在黑暗中，他把药瓶放在自己衬衫贴近胸口的那个衣袋里，坚硬冰凉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竟让他感到了希望！有那么一瞬间，蝎觉得自己真是蠢毙了。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
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复杂的感情呢？这个答案恐怕连蝎都不知道，是的，其实他也不想知道。
只要救活叶卡捷琳娜就行了，他想着。同时在心里小小鄙视了一下自己。
仅此而已。
小时候宇智波家大少（注：鼬）逼着自己跑的那几圈终于在十二年后派上了用场，尽管效果甚微。没跑出几百米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蝎后悔得想一针扎死自己。
早知道小时候就听鼬的话好好练练了！
但现在并不是埋怨的时候，蝎放慢了脚步，他离监狱的后墙已经很接近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甩开那一批一粘上就怎么也甩不掉的牛皮糖宪兵,成功返回监狱。
心里想着，蝎抬起头，开始打量起面前三米高的石墙。

风吹过身边的桦树，沙沙着作响。
“……你话挺多的。”我撇撇嘴，发表自己的见解。“不像看起来那么沉默。”
他猛地转过头，一道亮丽的银光闪过。嘴边的赞叹还没说出口，一道冷风呼啸而过，他一掌把我的头狠狠压了下去，揉得乱糟糟的，挥出的手臂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残影。
“谁告诉你我话少了，小鬼。”
“脖子快断啦！”
他收了手，恢复了最开始的那个坐姿，双手交叠。
“没事吧，我没用多少力。”他定定地看着远方，目光幽幽的。
“我知道 ！”我低着头剜了他一眼，揉着被按压过的头部。“要不我早就死了。”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在干啥？”我闷着气问到，暗暗赏了他一个白眼。
“女孩子太凶没人喜欢。”我很奇怪一直注视着前方的他是怎么看到的。
“切。”要你喜欢顶个鬼用！我闷闷地想着。”你在等人？“
他看了我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发现我已经习惯了他没有任何疑问语气的问话。
“用眼睛看出来的。”
“呵。”他嘴角一勾，笑了一声。如果不是刚才他的行为，我想我会好好称赞一番的。
“没错，我在等人。”他肯定了我的话。
“是那个夸过你漂亮的那个人吗。”我被他彻底传染了。
他微微一怔，淡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天光云影。
“我在等……一个迷路的人……”他低下了头，雪白的发丝轻轻颤了颤，似是淡化了几分。
周围的人随着天色愈加明亮而多了起来，各式各样深色的外套掠过我的眼。道路上不时有马车行驶而过，扬起一片尘埃。
“你好像还没问过我什么。”我用单手支撑着下巴，摇晃着双腿。“一直都是我在问你。”
他没说话，灰色的瞳似是深藏海底千万年的珍珠，泛着沧桑而又沉寂的光华。
良久，他双唇微启：
“名字，小鬼。”
又惜字如金，我暗自鄙视了他一下，但还是乖乖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阿加塔。”
他眼中的光流转了几下，缓缓合上双眼，光华内敛。
“阿加塔是吗，我记住了。”
“别忘了。”我抽了抽鼻子，眼睛因为太过早起而微微酸涩。
“当——当——”教堂的大钟在晨光中被敲响，洪亮的声音缓慢而又悠长，在这个古老的城中回荡着颤音。广场上啄食玉米粒的鸽子被惊飞而起，呼呼啦啦一片，白色的轻羽漫天飞扬，好似下了一场雪。
在古老沧桑的钟声中，那位先生缓缓站起，纤指掸了掸裤管上的细尘。
“我该走了。”他说着，抬头遥望着天际，淡色的眸子深不见底。
“你不是还要等人吗？”我跳下长椅，惊讶地问道。
“他不会来了。”他顿了顿，银灰色的瞳中闪过一丝落寞。他望向我，犹疑了一会儿，从衣袋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阿加塔。”他唤着我的名字，微微欠身，将一样东西轻轻放进了我的手心，银白光亮。他的发丝游荡在我的眼前，逐渐发光，发亮，趋渐淡化。
“这是你应得的。”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眼中的流光缓缓移动。那一丝光芒刺的我的眼睛越发酸涩。
“你明天还会来吗？”我问，一边用力揉着酸涩的双眼，平日里或许永远都说不出的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下个星期，或是下个月，明年也可以！您还会来么？”
淡淡的迷茫浮在他的银灰色的瞳中。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很轻。
“我该走了。”他重复了一遍。“再会吧。”他在我的注视下直起了身，晨光将他微鬈的发梢染上金红的色泽，他的身形逐渐模糊。
“等一下！”我大声喊着，他最后一次回过了头，背后是明亮的晨光。
“您能……抱一下我吗……”我低声恳求道。他微微一怔，白得几乎透明的发丝微微颤了颤。
“小鬼就是小鬼。”他笑了，笑得很美，几近透明，淡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淡淡的光华，似是天际逐渐隐去的启明星。
他张开双臂，温柔地环住了我，他的身体冰冷而柔软。我伸出手臂，指尖穿过了他的肩胛，他的脊背，僵硬地圈在半空中，如同环抱着无形的空气，眼角处，温热的液体流淌了下来。
“你若是遇见了那个人啊……”他的声音渐细渐轻，最终如蝴蝶振翅，闪着点点光华消失在了遥远的天际，再也追不回，仿佛这个世界它不曾来过。
大群的鸽子盘旋在头顶的天空上，纯白色的轻羽在半空中回旋，背对着淡蓝色的天幕洋洋洒洒，流溢着金色的光辉缓缓降落。教堂的铜钟兀自鸣着，将这座古老的淡灰色的城市从睡梦中唤醒过来，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身形模糊，看不清面孔 。熹微的晨光透过飞羽照进了我的眼中，反射着眼角的泪水，也照进了我圈起的臂膀。露珠，自山茶雪色的丝绒般细腻的花瓣上滚落而下，染着耀目的朱砂色遗落在尘埃之中，闪着光芒，似是一滴离人泪。
我的手臂僵硬地架在半空中，愣愣的，傀儡一般。
他离开了。

@花星蝶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