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个湿淋淋的梦，醒来连呼吸都带着水草浓重的腥味，脸颊似乎还能感觉到须发若有似无的拂动，不像被水流驱使，倒像是凭空生在风的呼吸之中，因风的随性而舞动触须，将他死死地缠绕拘束其中。
触感那样细腻的水草，他却闻到了熟悉的洗发水味道。随后梦境中断，他带着一身冷汗面朝地板翻下床，没有春暖花开倒是差点磕断鼻梁。明明是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床上，那真实得可怕的幻觉却让他虚弱得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落水者。
从身边衣柜的穿衣镜中，他看到自己还穿着那件白蓝印花的长袖衬衫，是个不想再见到它第二次的东西，可他为什么还穿在身上？他愣了愣，咬牙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拉开衣柜，随手扯出另一件鲜红的毛衣，也不管扎不扎人就胡乱换上，回头看了一眼白茫茫的窗外，又抓起一件外套就砰地摔上了衣柜门。
这么快就下雪了啊，和弟弟一起在河边钓鱼捉虾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他靠在窗边看着对面穿衣镜中形象滑稽的自己，手按在胸口试图平复心脏的狂跳。他的眼角和脸颊还有不甚明显的淤青，深蓝外套的拉链直抵脖颈，即使这样也遮不住毛衣鲜红的高领和下摆，下身是再普通不过的运动裤和运动鞋。他不禁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不过是件衣服，慌成这样还是不是男人，这才想起他之前似乎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睡下了。

入睡之前他做了什么，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睡着了？他在脑海里努力搜寻关于昨晚的记忆，却沮丧地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是又去找人买醉了吗？他往手心里哈了口气，怎么闻都只觉得闻到了水底的淤泥。
啊啊，怎么又是那个掉水里的梦，烦死了。他重新拉开衣柜换了衣服，顺手拉出一条白色的围巾，想想还是戴上了。去问问家里人吧，也许他们会知道些什么。他对着镜子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确认不会被母亲唠叨以后才关门走出了房间。
“……”明明是星期天，客厅里却没有找到看电视的父亲，厨房里也不见母亲忙碌的身影，书房兼弟弟的卧室也是空荡荡的。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指针停留在十二点整。有某种不好的预感将他的心脏悬在高空。他站在这个房子的最后一扇门前，却失去了推开的勇气。
“咚咚”，他屈起食指在门上试探地敲敲，没有应答。
“爸，妈？”他还是不敢确认，提高了音量，“爸？妈？”
“爸！妈！阿一！你们在吗！”阿一是他弟弟的小名，弟弟今年才上初中，而他这个哥哥还有一年就要大学毕业了。
没有人回答，小小的二居室里回荡着他的喊声。他已经开始使劲地拍门了，可父母的房门像是被人从里面反锁，有钥匙也打不开。
“有人吗！有的话哪怕是吱一声也行啊！呕！”
他又闻到了那股呛人的腥味，下意识地捂着腹部滑坐在父母的房门前。电视机显示满屏的雪花点，他折腾了这么久，再去看钟时却仍是不早不迟的十二点整。

是钟坏了吧，他想。那是在他小时候就一直挂在墙上的钟，现在也该退休了。
也许家里人都出去了吧，他想。今天是星期天，弟弟平时住校，只有放假才回家来住，自己喝醉以后又睡得那么死。大概是没有叫醒他就直接出去了吧。
奇怪，睡了这么久，我却一点也不觉得饿，他想。昨天究竟做了什么呢，我竟然还穿着她给我买的那件衣服。呃……好像还被人给打了一顿。
哦，想起来了，我想请她再给我一次机会，然后被拒绝了。她说我太软弱，不能陪伴她浪迹天涯。说起来她新交的那家伙也不怎么样啊，又是染发又是穿环，还满身的铆钉锁链骷髅头。打人又专门对着脸打，大哥你那可是满满一爪的戒指啊，到现在还觉得眼睛疼。杀马特也要有个限度吧，不会被那种装束吓到的人果然也只有她了。
然后，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他抓抓头发，决定出去看看，反正家里也没人。

“……呃。”打开门的瞬间他懵了，门外就是乡下老家那条笔直的马路，包雪里他也认识。他还记得那块破旧的指示牌，是他和隔壁老王家的小姑娘打赌，用河里捡来的石头把它砸成那种扭曲的形状的，为此他还挨了父亲一顿胖揍。那时候弟弟还小，成天只知道含着奶嘴吐泡泡，肉嘟嘟的小手在母亲抱小儿子远离暴力实施现场时，努力拱出一层又一层棉衣背带的包裹，朝着被揍得鬼哭狼嚎的他挥了挥。
一定是我开门的姿势不对。他站在半开的家门口，万分确认他是在自己的家里醒来的，那个离爷爷奶奶所住的乡下有好几百公里，没有停车位，房贷还有三十六年，城里的七楼的八十四点四平米的二居室。
幻觉？穿越？外星人？他转身想重新再开一次门，门把手却在指尖触及的下一秒化为灰烬。
“这是……”他看到房屋开始崩坏，灰白的外墙簌簌剥落堆积，如同完全燃烧后的残渣。他想进去抢救点什么，然而在那无形的火焰烧灼下，手指所碰到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明明四周都是雪地，明明哪里都没有声音没有烟雾，到底是哪里来的火啊？
看不见的火将整个房子变成半空中笼罩的霾，最后他感觉自己也快要被烧个干净了，明明已经逃到屋外，明明意识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身体却摇摇晃晃如同烂醉，真是没用。啊啊，如果这时再撞到什么东西的话，大概就会变得和它们一样了吧？

“沙”，“沙”，他听到有谁走过来的声音，想着如果是隔壁老王家的闺女他就把那件衬衫还给她，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从此两不相欠。又一想，整个房子刚刚已经被烧得连渣都不剩，他拿什么还给人家。
不，他原本也没欠她多少。他和她相处十几年，从小他就顺着她的意，她是他心里的女王。她要他下河他便脱鞋，她要他砸那块丑不拉几的标志牌他就去捡石头。他那时只是个弄潮的半吊子，母亲在病房里生产，他就在隔壁抢救。他被父亲狠狠教训的时候，她就坐在她家的田坎，一手拿一根薄荷冰棍，一边吃一边跷着腿等他溜出来领赏。
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袖，背后响起柔和的少年音调，“哥哥，不要待在这里……”是弟弟阿一，他想，他们已经回来了？也见到和他相同的画面了？
“哥哥，这里不是家，我们回不去……”少年见自家哥哥没反应，抱住他的手臂就想往后拖。
“哈？阿一你说什么？什么不是家？什么回不去？”他被少年拖得后退了小半步，目光却依然死死地钉在那片逐渐淡去的灰黑的霾上，“爸爸妈妈呢？他们没和你一起回来？”
“不，不知道……”名为一的少年显得有些慌乱，“那天哥哥很久了都没有回家，我就自己出来找……然，然后……呜……”少年眼前又浮现出那时候看到的哥哥的样子，满身都挂着细长的水草，除了整张脸是罗刹般的青紫，紧攥着的拳和姿势怪异的腿都是失去生命力的苍白，满满的宣泄着对就此丧命的不甘。“呜……”才满十二岁的一抽抽鼻子，几乎又要哭出声来。
“然后，然后怎么了？”他转身蹲下，掏出纸巾擦擦弟弟的眼角，尽量把语调放得轻柔，“好好组织一下语言，慢慢说。”
急也没用，跟阿一着急只会让这孩子的脑袋更加混乱，指不定哪句话说重了就会哭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是，是……”少年的声音听起来软软糯糯的，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就想捏捏自家弟弟那张糯米团子似的小脸，欺负欺负这只软萌软萌的小正太，像隔壁家老王经常做的那样……等等，我可不是什么怪蜀黍。他默默在心里打消了这个念头。
“嗯？阿一什么时候戴的美瞳？眼睛变成蓝色的了。”他注意到弟弟漆黑的瞳孔变成了湖水般柔软的蓝色，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孩子什么时候有了和他一样的爱好。
“没，没有……醒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哥哥的眼睛也是蓝色……”
“啥……我的眼睛也是蓝色的？”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昨天除了去找她之外，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
“是……”无视了弟弟弱弱的回答，他决定优先解决自己到现在都还没搞定的疑问，于是他站起来揉揉弟弟的头发，表示现在我想静静，但也别问我静静是谁。“啊啊好了好了先不说眼睛的事情，阿一你好好想想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哥哥去一边冷静一下。”
“好……”少年抱膝坐在标志牌下，“还有哥哥，不是昨天，是一个星期以前……”
“啊啊怎样都好先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

“呃……？”顺着弟弟的视线，他看到地面的雪开始融化，湿漉漉地填满漆黑的柏油马路。才经历不久的灼烧又从未知的地方降临，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热，只觉得温暖和安心，如同历经艰难终于求得归宿的流浪者。在更远的地方他看到道路连同树木也像蒸发一样慢慢消失，背后的阳光变得强烈，四周腾起幽蓝的水雾。最后他牵着弟弟，被不可见的火焰逼得站在马路牙上，发现弟弟还抱着那只雪兔。
“啊啊……”被雾笼罩其中，他好像又闻到了梦里的那股腥气，刺激得他想蹲下呕吐。弟弟扔下雪兔，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
雾气越来越浓，粘稠得令他有种置身水中的错觉，耳边是弟弟急切的呼喊，还有水钻进喉咙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哥哥！要掉下去了啊哥哥！……”
我们好像已经掉下去了哦？
“……”
阿一你在说什么，水里是听不清的啊……？
在水里……被紧紧地抓住了……挣脱不了……阿一你抓这么紧我是游不动的啊……游……？
在他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有某段记忆沿着尾骨攀上他的颈椎。
是啊，他的确是游不动了，被一个女孩紧紧地箍着手臂不放，脚踝乃至小腿都是纤细柔韧的水草。

那天他路过护城河边，本来是无意的一瞥，却注意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河水里沉浮。她怎么会在这里？那个杀马特呢？行动比思维更快地，他扔掉外套和鞋子跳进河里，脖颈以下的身体感受到二十度以上的温差差点不听指挥，直到被她抓住手臂才发现那不是他认识的她，而是另一个拥有与她相似面容的年轻女子。
他的第一反应是幸好不是她。
然而他已经没有力气将她带回岸边了。他的脚被水下植物的触须勾住动弹不得，女孩的情绪过于激动，求生欲望又过于强烈，说什么也不肯把手放开自己去抓岸边伸来的竹竿。
没有新的路人下水了，呐喊助威的倒是不少。有人拨了119和120。
他感觉身体越来越僵硬，像一块下沉的废铁。女孩披散的头发在水中拂过他的脸颊，他拼尽全力伸手想抓到点什么却一无所获。肺泡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腥味，水草细长的触须探进他绝望张开的喉咙。气泡从鼻孔里翻腾着向上逃逸，他听不到声音，只感觉呼吸和意识一起离躯体而去，再次醒来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ー°〃)完结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