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专科的临床实习一般有六个星期长——当你大概知道这里在做什么的时候你就要去下一科了。任何一个专科都不应该面对常年调教医学院学生的命运,这是对病人最大的不负责。一知半解是最危险的。学生们稍微听说了某种疾病,然后认为所有的病人都得了它。在心脏科他们认为每一次阵痛都是心脏病,在神经科他们认为每一次头痛都是脑瘤,在皮肤科他们认为每一块雀斑都是黑素瘤。世界不是完美的,所以世界必须忍受医学院学生摸索前列腺的位置、练习割包皮或确诊胃溃疡。
卡妙在心脏科开始了最后一年的实习。很难想象一年后他会成为一位医生,正式把加隆踢到波利尼西亚去。而且他现在也不是社会阶级的最下层。有大把的低年级学生供他蹂躏。
第一天在心脏科报道的时候,卡妙发现指定的实习医生没有到。他向住院医生询问。住院医生开口要说,又停下看了看主治医生。主治医生清了清嗓子:“……医生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以为他……”卡妙说。
“不会。”
卡妙看着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医生昨天去世了。”主治医生说,“他……他自杀了。”
自杀?卡妙呆住了。他并不认识实习医生,但对方和一年级时教卡妙大体解剖学(和粪结石)的研究生是好友,听说是个很不错的家伙。
“我很遗憾。”卡妙不知道说什么好。
主治医生点了点头:“我并不非常了解那个孩子,但这是一场悲剧。”
自杀。没有人愿意提,但是你时而会听说——某个可怜的住院或实习医生忍受不了工作的压力或内心的职责。他回到家,坐在门窗紧闭的车里打开引擎;或从一座桥上跳下来。
新生入学的时候有人在一次讲座中提过,医生比常人更倾向于自杀。只有牙医有更高的自杀比率。这很不公平。往往那些在压力下崩溃的都是过于负责、认真的人,他们最终被那种曾经把自己带进医学院的远大志向和同情心杀死;那些光为了名声和金钱的人从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他们无视于自己犯下的错误和目睹的悲剧,从容地享受着生活中的每时每刻。
所有医生的所有努力最终都是无果的。他们一辈子不停地失败。他们这次也许能暂时复苏这颗心脏。他们那次也许能暂时控制住那里的糖尿病。他们也许能暂时缓解全身的疼痛,但是最后,所有的病人都会死。无一例外。医生所做的一切只是拖延着不可避免的自然之力,而他们却总是欺骗着所有人这一切做的很重要。也许只有其中最聪慧、最敏感的人会理解这一行背后的荒谬,最终绝望而不可面对自己眼前一生的选择。
卡妙永远没有知道那位自杀的医生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愿意谈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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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学院毕业和别的学位不同。你不能把文凭挂在墙上,开始光明正大地行医。你必须还要到医院作牛作马地当上几年住院医生,然后才能行医。卡妙和米罗商量过很多次去那里作住院医生,虽然一切都是浪费时间。申请住院和申请大学不同。你可以被五所大学录取,然后从容地选出最中意的一所就读;申请住院时,所有的候选人资料都被送进某个系统,经过一系列纷繁复杂的分析后每个人被分配到一所医院。只有一所。米罗要去哥伦比亚大学任教。那里周围有很多医院,但是卡妙想去的那所很好,连系主任都劝他不要抱太大希望被接收。当然,这里还有米罗。只要他戒酒/甜点/加隆十年的话上帝也许……呃,还是饶了可怜的上帝吧。
宿命的那个三月下午所有高年级学生都呆在解剖室地下室的酒吧里,等着各自的命运被宣布。最后卡妙真的被选中了。他马上接收了这个录取,以防电脑出了什么问题回头被改回去。
卡妙问学生服务部的主任加内特医生自己是否可以周五请假。
“你家中有人去世了吗?”对方问道。
这是医学院学生常用的请假接口。到最后一年时基本上所有人的祖父祖母都已经死过三到四次了。
“不是。”卡妙回答。
“有人生病了?”对方再问。
“不是。”卡妙说。
“你老婆要生孩子了?”
“不是。”卡妙说。
加内特医生奇怪地看着卡妙。他一定纳闷在所有人天天早上四点起床在五所教学医院参加全日临床轮值的第四年还有人试图以什么别的理由提出请假。
卡妙咽了几口气,最终说出了实话:周五是他男朋友的博士毕业典礼。他希望可以出席。
加内特医生继续奇怪地看着卡妙。卡妙悔得要死。我干嘛不像所有人一样说我的祖母死了就得了。
但加内特医生最终说的只有,没问题。
卡妙走以前对方问,他在哪里?
卡妙告诉他是伯克利。我周一前一定能赶回来。他急着向加内特医生解释。
对方摆了摆手告诉他没事。他一定很出色。加内特医生说,我想等你毕业时我也能见到他,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