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纷纷扬扬，没完没了地落了整整一个月。连姬水之上都结了厚厚的三尺冰，坚固无比。
身形瘦削的年轻人抖落麻布斩衰上堆积的重叠雪粉，伸手挥开门扉走了进去。
同样身披麻布斩衰的女孩蹲在地上，拿长长的铁钳去拨了拨火堆，头也不抬的道：“过来烤火吧，唔，今年的雪下得可真大。”
年轻人大喇喇地在火堆边上坐下来，抹了一把脸上融化开来的冰水，脱去被浸得湿透的鞋袜，将赤脚搁在地面软厚密实的白茅垫子上。
他一边烤火一边道：“我记得小时候仿佛也见过一场这么大的雪。”
女孩偏过头想了一想，眼底浮起回忆的神色：“啊，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先生刚刚把你从姜水带来。你当时啊，个子小小的，浑身上下裹得像个冬枣儿，手里面还拿着几根麦芽糖。先生让我跟你问好，我还死活不肯。”说着唇角便含起了笑意，但又似乎想到什么，明亮的眼睛微微黯淡下来：“唉……先生啊。”
年轻人拨开酒葫芦的塞口，一股难以言说的清冽酒香便这样四散开来。他朝喉咙里面灌了一口后，抬手晃了晃葫芦：“义父留下的最后一葫芦宜苏山蔓木秋霜醪。少说也有好几万年了，要不要试一试，附宝？”
被叫做附宝的女孩摇摇头：“我从来都不喝酒的。”
年轻人闻言一笑，也不再劝，自顾自地大口灌着那葫芦中的酒。
女孩忽然开口问道：“少典，你说先生为什么会那么选择呢？他明明可以活得更久的。”
年轻人握着葫芦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许是回忆已经太沉重，许是长生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苦境……谁又知道呢？”
他放下葫芦，对女孩说：“我想来找一些义父过去的书信。”
女孩于是站起来，在一口乌沉木的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儿，终于从最底层的角落里抽出了一叠被蚕丝帛片包裹着的书页。
蚕丝依旧莹白细软，触手生凉。那一摞被规规整整叠在一处的檀木皮纸却已经泛起了月牙似的淡黄，在雪蚕丝的映衬下尤其突出。而纸上的墨色也不可避免地被时间晕染开来，不再笔笔画画清晰分明。
年轻人清瘦有力的手指沿着册页墨迹模糊的边缘抚下，指尖微动，随意地抽出一张看了起来。
“这张是什么？”女孩问道。
年轻人一边读着纸上的内容一边回答：“这是洪荒时代的承文七万年初，人族先代首领姬衍写给创世父神与母神的书信。愿意以灵脉为代价，换得中荒的安宁。”
“姬衍？好像是先生的堂兄吧。”
“嗯，他把义父送进了水沼泽学宫。后来他死了，义父又离开了水沼泽，带着这封信回到了阳虚城，做了新一代的首领。再然后，义父就带我们离开了中荒，迁来了十万凡尘。”
年轻人将这页纸折好，投进了燃烧着的火堆。人族先代首领留下的只言片语一瞬而没，或许还有他幼年时陪同这个小堂弟嬉戏的某个片段。
“这一张又是什么？”
“这张是写给当时族里大长老公孙伏的，他不仅是大长老同时也担着大祭司的职责。义父小时候跟着他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星相。不过听说这位老人家很是贪嘴，回回都要义父去王宫的酒窖里给他偷酒喝。义父去了水沼泽之后，还去给这位偷过几回父神的桃花酿。”
“酒鬼啊，简直是。”女孩感叹道。
“可就是这么一个酒鬼用自己的生命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救回了义父，也救回了人族。”年轻人接道。
这一片纸页轻飘飘地落在火中。那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子懒洋洋地瘫坐在星野之下，宽袍赤脚，似醉似醒，身边的算筹散了一地，而怀里面还牢牢地抱着一个酒葫芦。
“那么这些是？”
“这些是他离开水沼泽之后和同窗师友们的来往信件，一直到我们迁来了凡世都还在继续。”
窗外的雪花依旧在无休无止地下着，就像是深秋时节，水沼泽学宫外那一片万里苇荡中扬起的芦花。也像是仲春三月的阳虚城里，处处都是那轻软雪白的柳絮，片片拂上面颊。
暮色四合时分，依旧有学子捧着书卷站在学堂内诵书。夕阳剪影里，也有人站在阳虚山的顶端，扶着栏杆极目北眺，视线却始终穿不过那重叠山峦宽阔平原抵达那一座水沼学宫，就像他永远也不能回到那快活而自在的学生时代一般。
纸上旧事一页页地被翻过，那清峻峭拔的笔体间已经逐渐隐去了少年人的意气飞扬，转为一种沉着与冷定。
这一时期的书信明显变得多了起来，而信件来往的对象五花八门，各族兼有。
墨渊——创世父神的嫡子，天族掌乐司战的上神。他的笔迹总是那么行云流水，沉静绝尘。
少绾——南荒魔族的始祖女神，听说也是南荒的第二代魔尊。那嚷嚷着要和姬云在酒量上决胜负的样子可真不像个女孩子。
玄祁——以公允严明著称的西荒鬼君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端方清正的人物。
东华——这位现任的天地共主，语句简洁利落却是精准毒辣，往往能用最少的话把人给气个半死。
折颜——八荒第一优雅上神年轻时候竟然如此罗里吧嗦，去一个字能回十个字。
白止——青丘仙境的君主看起来在学宫里文化课修的不怎么好，一封信里面总可以挑出十七八个病句来。
有鸡毛蒜皮的琐事，有家长里短的唠叨，也有讨论兵法营战文事理算的课业。这些看起来杂乱平淡却温馨的信件改变在承文十一万年。书信依旧来往，只是字里行间免不了带上诸般试探，各种心思。
年轻人停下了翻动信件的手，问道：“附宝，你说，这些都是什么人？”
“自是故人。”女孩淡淡地答道。
指尖微动，从纷乱纸页间抽出一幅绢帛来，大约是从某件衣裳上裁下来的料子，上面用歪七扭八的笔体写着几行字，一看就知道是醉后随手所书。
“这又是什么？”
女孩子探过头来看了一眼：“大概是……一个约定。”
“约定？学成以后我们各自回族，做上新一代的首领，互相缔结和平。到每年回春化雪的时候再一起回水沼泽去拼酒。”年轻人拿着这片绢帛，轻轻一哂，“这样的约定，现在看起来还真有点可笑啊。”
“那个时候的年轻人们，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凭了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才会许下这样轻易，冲动，单纯的誓言。却不知道不管是多么坚固的信念与情谊，都会被命运的利刃割裂。”他说着，眼底是深深的叹息。
女孩不服气地反驳道：“别说得你有多老成似的，你现在的年龄可还没有先生的零头大呢。”
年轻人不以为意地笑笑。从绢帛中落出一张诏书，那是归墟盟约的原稿——在神鬼魔三族的联合逼迫下，人族被迫退出中荒迁来十万凡尘，当时的人族首领姬云在归墟之上签下了这一纸合约。
他将绢帛和诏书裹在一起，看着它们在火中快速地焚毁。
“这张应该是最后一张了吧。”年轻人手里面举着一张明显只写了一半的信。
那是承文十七万年，姬云给天族掌乐战神墨渊的回信，匆匆几行却只写了一半，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寄出去。
那年魔尊少绾以身合道，隔绝了大千凡世与四海八荒。从此之后，音信全断，再无故人。
年轻人捏着这一摞纸页，深深地凝视了片刻，随即一松手，层叠书信便如雪片般纷纷扬扬地落入了火堆之中，尽付一炬。
他拍了拍手，轻声道：“我想义父大约是愿意我这么做的。”
火舌迅速窜上，几番跃动之后便只余了深黑的灰烬。女孩的眼睛看着灰烬中明灭闪烁的红光，微微地笑了：“当然。”
身形瘦削的年轻人抖落麻布斩衰上堆积的重叠雪粉，伸手挥开门扉走了进去。
同样身披麻布斩衰的女孩蹲在地上，拿长长的铁钳去拨了拨火堆，头也不抬的道：“过来烤火吧，唔，今年的雪下得可真大。”
年轻人大喇喇地在火堆边上坐下来，抹了一把脸上融化开来的冰水，脱去被浸得湿透的鞋袜，将赤脚搁在地面软厚密实的白茅垫子上。
他一边烤火一边道：“我记得小时候仿佛也见过一场这么大的雪。”
女孩偏过头想了一想，眼底浮起回忆的神色：“啊，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先生刚刚把你从姜水带来。你当时啊，个子小小的，浑身上下裹得像个冬枣儿，手里面还拿着几根麦芽糖。先生让我跟你问好，我还死活不肯。”说着唇角便含起了笑意，但又似乎想到什么，明亮的眼睛微微黯淡下来：“唉……先生啊。”
年轻人拨开酒葫芦的塞口，一股难以言说的清冽酒香便这样四散开来。他朝喉咙里面灌了一口后，抬手晃了晃葫芦：“义父留下的最后一葫芦宜苏山蔓木秋霜醪。少说也有好几万年了，要不要试一试，附宝？”
被叫做附宝的女孩摇摇头：“我从来都不喝酒的。”
年轻人闻言一笑，也不再劝，自顾自地大口灌着那葫芦中的酒。
女孩忽然开口问道：“少典，你说先生为什么会那么选择呢？他明明可以活得更久的。”
年轻人握着葫芦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许是回忆已经太沉重，许是长生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苦境……谁又知道呢？”
他放下葫芦，对女孩说：“我想来找一些义父过去的书信。”
女孩于是站起来，在一口乌沉木的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儿，终于从最底层的角落里抽出了一叠被蚕丝帛片包裹着的书页。
蚕丝依旧莹白细软，触手生凉。那一摞被规规整整叠在一处的檀木皮纸却已经泛起了月牙似的淡黄，在雪蚕丝的映衬下尤其突出。而纸上的墨色也不可避免地被时间晕染开来，不再笔笔画画清晰分明。
年轻人清瘦有力的手指沿着册页墨迹模糊的边缘抚下，指尖微动，随意地抽出一张看了起来。
“这张是什么？”女孩问道。
年轻人一边读着纸上的内容一边回答：“这是洪荒时代的承文七万年初，人族先代首领姬衍写给创世父神与母神的书信。愿意以灵脉为代价，换得中荒的安宁。”
“姬衍？好像是先生的堂兄吧。”
“嗯，他把义父送进了水沼泽学宫。后来他死了，义父又离开了水沼泽，带着这封信回到了阳虚城，做了新一代的首领。再然后，义父就带我们离开了中荒，迁来了十万凡尘。”
年轻人将这页纸折好，投进了燃烧着的火堆。人族先代首领留下的只言片语一瞬而没，或许还有他幼年时陪同这个小堂弟嬉戏的某个片段。
“这一张又是什么？”
“这张是写给当时族里大长老公孙伏的，他不仅是大长老同时也担着大祭司的职责。义父小时候跟着他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星相。不过听说这位老人家很是贪嘴，回回都要义父去王宫的酒窖里给他偷酒喝。义父去了水沼泽之后，还去给这位偷过几回父神的桃花酿。”
“酒鬼啊，简直是。”女孩感叹道。
“可就是这么一个酒鬼用自己的生命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救回了义父，也救回了人族。”年轻人接道。
这一片纸页轻飘飘地落在火中。那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子懒洋洋地瘫坐在星野之下，宽袍赤脚，似醉似醒，身边的算筹散了一地，而怀里面还牢牢地抱着一个酒葫芦。
“那么这些是？”
“这些是他离开水沼泽之后和同窗师友们的来往信件，一直到我们迁来了凡世都还在继续。”
窗外的雪花依旧在无休无止地下着，就像是深秋时节，水沼泽学宫外那一片万里苇荡中扬起的芦花。也像是仲春三月的阳虚城里，处处都是那轻软雪白的柳絮，片片拂上面颊。
暮色四合时分，依旧有学子捧着书卷站在学堂内诵书。夕阳剪影里，也有人站在阳虚山的顶端，扶着栏杆极目北眺，视线却始终穿不过那重叠山峦宽阔平原抵达那一座水沼学宫，就像他永远也不能回到那快活而自在的学生时代一般。
纸上旧事一页页地被翻过，那清峻峭拔的笔体间已经逐渐隐去了少年人的意气飞扬，转为一种沉着与冷定。
这一时期的书信明显变得多了起来，而信件来往的对象五花八门，各族兼有。
墨渊——创世父神的嫡子，天族掌乐司战的上神。他的笔迹总是那么行云流水，沉静绝尘。
少绾——南荒魔族的始祖女神，听说也是南荒的第二代魔尊。那嚷嚷着要和姬云在酒量上决胜负的样子可真不像个女孩子。
玄祁——以公允严明著称的西荒鬼君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端方清正的人物。
东华——这位现任的天地共主，语句简洁利落却是精准毒辣，往往能用最少的话把人给气个半死。
折颜——八荒第一优雅上神年轻时候竟然如此罗里吧嗦，去一个字能回十个字。
白止——青丘仙境的君主看起来在学宫里文化课修的不怎么好，一封信里面总可以挑出十七八个病句来。
有鸡毛蒜皮的琐事，有家长里短的唠叨，也有讨论兵法营战文事理算的课业。这些看起来杂乱平淡却温馨的信件改变在承文十一万年。书信依旧来往，只是字里行间免不了带上诸般试探，各种心思。
年轻人停下了翻动信件的手，问道：“附宝，你说，这些都是什么人？”
“自是故人。”女孩淡淡地答道。
指尖微动，从纷乱纸页间抽出一幅绢帛来，大约是从某件衣裳上裁下来的料子，上面用歪七扭八的笔体写着几行字，一看就知道是醉后随手所书。
“这又是什么？”
女孩子探过头来看了一眼：“大概是……一个约定。”
“约定？学成以后我们各自回族，做上新一代的首领，互相缔结和平。到每年回春化雪的时候再一起回水沼泽去拼酒。”年轻人拿着这片绢帛，轻轻一哂，“这样的约定，现在看起来还真有点可笑啊。”
“那个时候的年轻人们，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凭了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才会许下这样轻易，冲动，单纯的誓言。却不知道不管是多么坚固的信念与情谊，都会被命运的利刃割裂。”他说着，眼底是深深的叹息。
女孩不服气地反驳道：“别说得你有多老成似的，你现在的年龄可还没有先生的零头大呢。”
年轻人不以为意地笑笑。从绢帛中落出一张诏书，那是归墟盟约的原稿——在神鬼魔三族的联合逼迫下，人族被迫退出中荒迁来十万凡尘，当时的人族首领姬云在归墟之上签下了这一纸合约。
他将绢帛和诏书裹在一起，看着它们在火中快速地焚毁。
“这张应该是最后一张了吧。”年轻人手里面举着一张明显只写了一半的信。
那是承文十七万年，姬云给天族掌乐战神墨渊的回信，匆匆几行却只写了一半，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寄出去。
那年魔尊少绾以身合道，隔绝了大千凡世与四海八荒。从此之后，音信全断，再无故人。
年轻人捏着这一摞纸页，深深地凝视了片刻，随即一松手，层叠书信便如雪片般纷纷扬扬地落入了火堆之中，尽付一炬。
他拍了拍手，轻声道：“我想义父大约是愿意我这么做的。”
火舌迅速窜上，几番跃动之后便只余了深黑的灰烬。女孩的眼睛看着灰烬中明灭闪烁的红光，微微地笑了：“当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