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夜。中元节。
民间相传，这一年一度的七月十五中元节正是鬼门大开之时，是以中元节的夜晚，家家户户在江边放荷花水灯，以此指引亡魂上路托生。
紫胤独自一人走在江边，看着江面的荷花水灯随着水流渐渐飘走，江面宽广，荷花水灯星星点点，如星汉西流。
此时，已然夜深，江边景致虽好，却也并无行人，倒也是难得的清静。紫胤缓步走到一棵梧桐树下，仰首看去，一轮满月正悬在中天，山中无日月，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这中元节竟也几乎要忘记了。
紫胤独坐在梧桐树下的石桌旁，远远望着水面渐渐飘远的荷花水灯，自从辞去执剑长老之位，这些年竟再未返回过天墉城，倒也不知陵越接任掌门后天墉城中是何等情况了，至于掌门真人涵素，更是当日一别之后再也不曾相见。
——也许，一切都恍如隔世……
紫胤微叹了口气，微微抬头，却见江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位玉冠墨发的少年，手持一卷书，临风而立，看样子不过弱冠之年。紫胤微怔，正讶异于这少年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不知是妖是鬼。
少年却微微转身，对着紫胤淡淡一笑。
紫胤一愣，忽地想起，许多年前，还是天墉城中弟子的涵素曾随自己下山历练，当时的小涵素也差不多是这般年纪……或许，还要更年幼的多……当时，也是适逢中元节，与他一同走在江边……
“执剑长老，你看今晚的月亮好圆啊！”小涵素扯了紫胤的袖子，指着天上的月亮给他看。
“嗯，今夜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自然是满月。”紫胤点点头。
“……真是又大又圆的月亮啊。”小涵素歪着头自言自语，“……这月亮真是美啊。”
紫胤微微一笑，向小涵素问道：“你既说这月亮美，我倒想问问，你觉得这月色美在何处？”
“这……弟子不知。”小涵素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
“若说月色美，可譬喻为‘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也可形容为‘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紫胤宽慰地看了小涵素一眼，从容说道。
“飞镜……绿烟……空、空里流霜？”小涵素不解地抬头望着紫胤，“可是，执剑长老，这些诗句里并无月亮啊……”
“虽并未直言月亮，但却已然有了月亮的形色与情韵……”紫胤低头看着小涵素依旧是一脸迷惘的神色，笑道，“也罢，整日里修道研习经书，这些诗文之类你倒是生疏了，这也不能怪你。”
“待弟子回天墉城后，一定好好读书。”小涵素垂首说道，“只是，执剑长老如何会知晓这许多诗句？”
“剑有剑道，却不尽从剑中悟得。若能深谙剑道，寻常草木竹石皆可悟得剑意，更不用说这诗词文赋之类了……我虽不甚懂得这诗书妙趣，偶尔一读，倒也是大有裨益。”
“原是如此……”小涵素点点头，却不住地自言自语，低声念着那最后两句诗，“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二
“紫胤，紫胤……”
忽地听见有人在身后轻声呼唤自己，紫胤回身看去，只见距离自己三五步的地方，来人一袭绛紫道袍，白发在月色下微微闪烁着银色的光泽，正是天墉城前任掌门涵素真人。
“涵素？你……怎会来此？”
“我半生居于掌门之位，也是难得能有现在这般来去自由，去我想去之处，见我想见之人。”涵素依旧站在不远处，并未近前，只是眉眼之间隐隐带有笑意。
“涵素，你这是什么玩笑话……若想见紫胤，又有何难事……”紫胤见涵素并不走过来，心下觉得奇怪，便向前迈了一步。
涵素微笑，却向紫胤摆摆手，自己向后退了一步：“紫胤，你就站在原地，这月色从梧桐枝叶之间洒下，落在你周身，很是好看，这月亮也真是美啊。”
紫胤苦笑，却也不再近前，忽地听涵素这话觉得很是耳熟，不禁出言问道：“你说这月亮美，那你倒是说说看，这月色又美在何处？”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这句诗，你当年曾说与我听，”涵素远远望着紫胤，认真地说道，“只是，这首诗中还有另外两句，如今念来倒是十分应景……”
“哦？看来，涵素你后来倒是真的去读了些书。”紫胤远远看着涵素，只觉面前那人虽已年长，但认真起来的神情却一如当初的年少的样子，当下忍住笑意说道。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涵素凝望着紫胤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两句。
“此时相望不相闻……涵素？”紫胤一愣，只觉一生之中竟从未见过涵素用这样的眼神望过自己，目光深邃，竟是要深深地望穿自己的心底，但却，又不是想把自己看个明白，那目光之中竟似是藏着什么难言的东西。
半晌，见涵素再不言语，紫胤暗自琢磨着这两句诗，“相望不相闻……”笑意顿时在唇边凝固……涵素，为何偏偏是这两句？你到底想说什么？
未及问出，涵素却似乎早已明白紫胤心中所思：“便是这两句了。我这一路过来，听到一位书生在江边吟诗，不经意间听得两句，觉得很是不错，便向他借了笔墨，写了那两句给你看。”
“那又是什么诗？”紫胤有些无奈地望着涵素，许久不见，涵素何时变得如此风雅了？
“我已托他带给你，待你醒来，自然就会看到。”
“醒来……？”自己这竟是在梦中么？紫胤再望向涵素，却发现他的身影渐渐已模糊，果然只是一场梦么？紫胤但觉更深重的倦意袭来，便伏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不后悔？”
江边的少年徐徐转身，看着身侧的涵素，微微一叹：“如此……相思相望却不可相亲，便是你一生所求么？”
“涵素这一生，能遇见紫胤，便已是此生足矣，岂会言悔？”
“涵素你倒是豁达，也罢，也罢，”少年笑叹，“只可惜人鬼殊途，我能帮你的，也只是在这中元节时让你与他见上一面罢了……只是，紫胤的对你的心思，你却当真不想知道？”
“知与不知又有何妨？若紫胤他……对我并无意，我却也不能相忘。何况，我本无所求。”涵素微微摇头。
“好一个无所求，仙寿无尽，轮回无涯，只愿来生……”少年微微颔首，“你写下的那两句诗，我自会转交给他，你且放心上路便是。”

三
“紫胤仙尊可是醒了？”
忽觉微风拂面，紫胤微微睁开双眼，方才的梦并不长，此时依旧是深夜，只见面前的石椅上，正端坐那位方才临江而立的少年。
少年手中握了一卷书，望着紫胤微微含笑。
“不知……你又是何人？”紫胤看着面前的少年，不由得出言问道。
“我本是琅嬛侍者，掌管天帝藏书，今日受人之托，将这封书信交于你，也算是了却那人的一桩心愿。”少年微笑，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紫胤。
“多谢。只是，这到底是何人要请你转交这封信？”紫胤接过信笺，翻来覆去的看看，却未见署名，心下疑惑，待要去撕开封套，右手却被少年按住了。
“不急，等到天亮再看无妨。”
“好。”紫胤只得默默将信放在袖中，抬头却见面前的少年依旧带着浅浅笑意望着自己，心下奇怪：“紫胤听闻侍者在琅嬛福地掌管藏书，并不涉足人世，今日却是为何……”
少年一笑，打断了紫胤的话：“我有一卷书，藏之已久，然每隔几年便要拿出来增补一番，其中所载，尽是世人深情、伤情、痴情之事，紫胤仙尊可愿一睹为快？”
紫胤点头：“愿观其详。”
当下，伸手接过少年递来的书，翻开几页，竟见上面密密麻麻，所载文字竟不似汉文，笔画不仅奇特诡异，更是模糊不清，这竟是从未见过，自然也难以辨识，不禁皱了眉头。
少年察觉紫胤神色有异，狡黠一笑：“天帝藏书，岂会用寻常文字？我每次在凡间记载之后，便将此书带回琅嬛福地，假以时日，自会变成天书所用文字，如此莫说是凡人，就连寻常仙灵也难以辨识。不过，这书里倒是有一篇，是我今日所录，依旧是凡间文字，紫胤仙尊不妨读读看。”
紫胤依言往后又翻了几页，之间书页上的文字渐渐清晰起来，有一页中，竟出现了“天墉城”三字，当下凝神细看：
“天墉城中，唯白首之遥望；昆仑山下，忆年少之相随。仙寿无涯，人世有尽；相思铭骨，深情葬心。纵诗书无意，痴心难赋；然中元有梦，诀别易悲。往情更何诉？丹青自难书。人寿几何？情深几许？缘心系一念，守口如瓶。钟情之殇，何其有极！”
“这……人寿几何？情深几许？……中元有梦……”紫胤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涵素他……莫非？”
少年微微叹了口气：“不错，涵素是在今日凌晨坐化。你既然起初不知，也是他不想让你太早知道，不然，何来中元夜梦？”
紫胤心念一动，放下书卷，起身向少年说道：“劳烦侍者相告，紫胤现下须得立即回天墉城一趟，告辞了。”语毕，化作一道蓝影，御剑向天墉城而去。
少年微微侧首，望着紫胤远去的身影，笑叹：“涵素啊涵素，你终究也是值得了，紫胤仙尊的心里果然是有你的，只是这世间后知后觉的人啊，难免也太多了些……哎，紫胤仙尊可千万别忘了那封信啊……”

似乎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