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飘渺录之秋水沧海》
八.画中仙人
一餐食毕,温沧海收拾包袱,裹好铁盒,慢慢沿路返回。待步出山洞,顿觉眼前华光万丈,耀眼无比。昂首眺望,原是远方日头西斜,余晖映照大地,万物遍染金红,瑰丽奇绝。
走到石阵前,夕阳已入山巅,暮色四合,草间渐有虫鸣。温沧海脚步不停,一路疾奔,回到与红尘暂别的岩坡下。他左右环顾一轮,竟不见坐骑身影,就连呼吸响动,也听不到一声。四周孤寂静寥,唯有迟归倦鸟,双翅扑腾,在头顶上空不住盘旋低回。
温沧海重取竹筒点燃,拿在手中,兀自笑道:“这家伙拘束许久,一直不得出行,这次定是欢喜太过,竟忘了时辰规矩。”遂伸手入怀,自脖颈处掏出一枚系了丝绳的竹哨,凑在口边,呜呜吹了几声,音如冲天隼鸣,尖锐破空。
他耐心等了一会,果然听到一阵极细碎的马蹄声,得得得得,自南边遥遥传来。那马儿不一时即到面前,长颈细腰,通体赤红,确是红尘无疑。但见它头颈低垂,双目半闭,前腿微曲,身形渐矮,口中嘶嘶数声,瞧来竟似个讨饶模样。
温沧海走上前去,伸手轻抚它脊背,笑道:“可是过足了瘾头?”纵身一跃,踩镫上马。红尘不待他下令,自觉转过身去,迈步缓行。今夜漆黑无月,虽有火光照明,但在这水泽纵横之地,仍是杯水车薪,倘若贪快求速,十有八九要深陷泥沼,是以红尘每一步都行得极小心。
温沧海一手握紧缰绳,一手高举竹筒,侧首回望。在他身后,甚么湖泊草地,甚么山林洞穴,都已被夜色吞没,化作一片茫茫昏黑。他看了半响,忽而笑道:“希望下一次见面,你已神功大成。百里无崖,不要令我再次失望。”
这一句无头无尾的说话,亦随同晚风一道,飘散在黑暗之中,隐没不可闻。
与此同时,远在天山之上的飘渺峰灵鹫宫,则是一派灯火通明。酆行云端坐椅上,接过苏随风递来的茶盏,轻啜一口,挑眉道:“他可是真生病了?没有和我耍花样?”
苏随风垂手立在一旁,恭敬道:“是,据残声师弟来报,三师叔确实躺卧在床,起不来身。”
酆行云沉吟道:“好,随我前往千秋阁一探。”
百里无崖所居千秋阁,摆设依照主人喜好,室内多纱幔,焚软香,养着数盆白水仙,除去架上陈列酒具,旁的什物玩器,一件也无。人入阁中,清冷如进雪洞,异香绕体,空旷寂寥。
然而今夜酆行云造访,甫一掀帘,顿觉一股热浪迎面扑来,熏得肌肤微微发烫。凝神一辨,往日大张的窗户,眼下却是紧闭严实,稳不透风,四壁墙角下均支起一架红炭火炉,火势甚旺,水仙花受了热气,竞相吐蕊,开得正艳。
酆行云一甩衣袖,绕过大屏风,径自往内里行去。他走得又快又急,面沉似水,一语不发,苏随风稍有迟疑,便即落了一大截距离,追赶不上。待他步入里屋,酆行云已坐在床沿,一手搭上百里无崖右腕,为他切脉。
丁残声因煎药之故,避在外间,并不在旁伺候,眼下室内除去酆行云与苏随风,再无别个。苏随风定睛看去,但见百里潇湘身覆厚被,面色青白,双目无神,口唇泛紫,端的是一副缠绵病榻的模样,往昔洒脱不羁之貌全然不见,心里不由暗暗叹息。
酆行云搭完右手,又自被内拽出百里无崖左手,伸指搭上,脸上神色越发凝重。百里无崖不知怎地,酆行云越是关心病情,他越是惊恐不安,当下奋力挣了两挣,只是因病在身,气力不足,始终未能抽回手来,反而闹了个大红脸,忙忙地偏过头去,倒在枕上,不住咳嗽。
酆行云斜睨一眼,淡淡道:“随风,我和你师叔有话要说,你且出去,给残声搭把手,这屋子恁般大,就他一个人忙前忙后,实在不易。”苏随风连声答应,倒退出屋。酆行云这才继续道:“你昨日还有劲与我抬杠,怎会过了一晚,竟虚弱至此?”
百里无崖咬牙道:“不,不劳你费心,不过是昨日多喝了碗酒,一时头晕罢了……”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极剧烈的咳嗽,好似要将心肺肝胆一并咳出肚外,才肯罢休。
酆行云唇角一勾,依旧拉着他左腕不放,口里犹自说道:“哦?你虽已用内力游走全身,借以振奋精神,但面色仍不容乐观,脉象一时急促零乱,一时又细弱无力,实属中毒之症。然而这一月来你未曾离山半步,况且天山四季严寒,毒虫难寻,说是身染剧毒,委实令我惊异,莫非还真是酒瘾发作,错喝了小师弟酿造的五宝花蜜酒不成?”
百里无崖浑身一僵,嘴角嘶嘶吸气,半响方道:“是,是又如何?”
酆行云将他两条手臂塞回被内,轻轻掖好被角,忽然笑道:“不如何。”这一笑突如其来,本是平静如古潭的双眸,刹那间荡起一丝波纹,又悄然散去。然而百里无崖仿佛心有顾忌,一直不敢与他对视,自是错过不知。
酆行云又道:“师弟,你毒伤甚重,一时半会也不能即愈,现如今小师弟出行在外,灵鹫宫只有我与你二人把守,倘若你再有变故,待到五月初五珍珑大会,可就要让旁人笑话我逍遥派势单力薄,无人能担大任啦。”
在百里无崖的记忆里,酆行云向来与他针锋相对,以牙还牙,极尽刻薄冷酷之能,这一番柔声劝慰,当真稀罕少有,况且言下之意隐隐偏心于他一方,更是闻所未闻。百里无崖张大了口,双目圆睁,怎么也料不到二师兄竟会如此,期期艾艾好一会,却只得两三声蚊子叫,愣是挤不出一句完整说话。
酆行云笑道:“你我同门多年,你心中所想为何,我自然晓得,无须再费唇舌。”一面伸手探了探百里无崖的额头,还欲再说。恰在此时,外间有人喊道:“师父,药煎好了!”听声音是苏随风所发,便住了口,改道:“好,拿进来,交给我。”
一时间满室皆静,只剩丁残声靴底摩擦青石板砖发出的细碎声响。他手捧汤药,快步行到床边,忽而躬身弯腰,口中啊啊数声,双手将药碗高举过头,奉到酆行云面前。
酆行云接过药碗,用汤匙在碗内来回一搅,见汤色浑浊,药气甚浓,当即轻点下颚,吩咐丁残声道:“去将你师父扶起来。”又指挥丁残声往百里无崖背后塞了个隐囊,让他舒服靠在床头一侧。因见丁残声仍悄无声息,候在床尾,没有半点主动离去的意思,不禁皱眉道:“出去。”
丁残声一脸困惑,转而将目光投向百里无崖,直至百里无崖有气无力地冲他一摆手,这才朝二人行了一礼,恭敬步出。酆行云冷哼一声,道:“你倒收了个好徒弟。”
百里无崖冷笑道:“远不如你徒弟忠心不二,守在药炉边上,一刻也不曾分心。帮手是假,疑心我装病,借故查看药渣才是真。”酆行云双目一眨,缓缓道:“师弟,凡事都要讲原因,倘若你不生病,我若不担心你病况,又为何要派苏随风去查看药渣?”
百里无崖倏然一滞,咳嗽得越发大声,足足过了小半刻钟,方才安静下来。酆行云将药碗送至他嘴边,满满舀起一匙,道:“不热了,喝罢。”百里无崖想伸手去接,不料手到半途,竟是颤抖不住,好在酆行云眼疾手快,收臂回肘,及时移开药碗,方不至让药汤泼到被褥身上。
百里无崖还欲逞强,胸口却被酆行云右肘一把抵住,只听得他冷冷道:“师弟,你乖乖听话,喝完这一碗药,我就再不来烦你。”百里无崖听在耳中,如闻仙乐。他心知酆行云向来有一说一,从不在这等小事上刁难自己,是以纵然心中百般不愿,也只得由着酆行云端药喂他,一口一口慢慢喝尽了。
酆行云本与百里无崖并肩而坐,因要给他喂药,上半身渐渐向他倾去,此时面孔离他不到半尺,纤长睫毛乌黑浓密,仿佛蝴蝶扇翅,衬得一张俊脸愈加白皙洁净,恍然如画中仙人。百里无崖本是勉强睁目,垂视药碗,不想偶然间一抬眼,双目登时胶着一处,再不能从对方脸上挪开半分,竟是看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