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元年，深冬，雪。
时至年末，因着新年将至，各家各户都是张灯结彩。本来瑞雪照丰年，这一场大雪从十二月份一直持续至今，天地间都被白色覆盖得严实，可现下，这一点鲜活的颜色，却点亮了整个长宁街。
翌日就是小年夜，故此，这时街上的人并不多，只有钱复和零零星星几个小贩还哆嗦着站在风里，左顾右盼，想着兜售些自己框里的货物。
他扛着自己的糖葫芦，从长宁街走到西街，不时响亮地吆喝两声，看着从胸膛里呵出的白气儿，从升腾到消散，也没得一个人从雾里走出来，把他的东西买了。
路上行人稀疏，好不容易遇见个穿了红袄的小孩儿拿着几个铜板儿要换糖葫芦，除此之外，便再没什么人了。
这也是了，这种时候，除了他们这些穷苦人家的人，还有谁不是待在家里共享团圆的？他停下脚步，陡然唏嘘，恍然一看身处之地，便整个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是座丹楹刻桷的府邸，可谓是飞阁流丹画栋飞甍，门前两根廊柱上方用宝蓝为底，再涂一抹天蓝渲染出祥云。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从古至今阻隔了无数穷苦人的朱红大门，再往上一瞅那牌匾，瞧到上头所书的解府二字，心里蓦然一惊。
人们说，天灵地蕴造此景，皇城又现帝城西。解家家大，已经是人尽皆知。
他怔怔看了会儿眼前的朱色大门，在门前使劲儿跺下几个脚印，此番行止，颇有些到此一游的意味。他复而伸长脖子看向那深墙里的景色，只可惜那解家的院落岂是人想看就能看的？那门墙实在高的吓人，除了那自成气派的飞檐，内里雕梁画栋的乾坤是再不得见了。钱复叹息一声，掂了掂肩上的糖葫芦，渐行远去了……走时他想，究竟要什么样的人，才能进得这粉雕玉砌的府邸？
这雪下的大，他走后不久，留下的那点脚印便被纷纷落下的雪片草草掩住，只留下了一点浅浅的凹痕。叫人不住感叹，人生一世，好不容易才留下些痕迹，无论深深或是浅浅，若是没人记着了，就都给一并送进尘土里了。
北风一吹，解府门前的灯笼呼呼地在风里翻腾滚动。这时一个老人从府里步出，身旁谨慎地跟着一个少年人。老人年近六旬，圆脸，偏胖的身材，着圆领长袍，戴幞头，看布料比寻常仆人要穿的更好一些，像是管事一辈的人物。而身侧的少年，一身粗布麻衣，微躬着身子，静立在他旁边。
瑟瑟寒风扑面，管事的虽看着有几两肉，但也都是虚的，刚见着风就“啊戚”一声打了个喷嚏。这一下喷嚏打的他脑里空空，一边揉着鼻子一边抱怨道：“我说这所谓高僧怎么还不来？这都多久了。”
话音还未落，只见少年人指着远远的一辆马车，兴冲冲道：“来了来了，管家您瞧！”
管家这下子精神了，探出头去，一下子被冻得打了个激灵也管不着了，他顺着少年人所指之处望去，数百米外，正有一黑袍男子悠悠驾着马车向解府驶来。
那马车驶得快，吱呀作响，车轴转动间碾下深痕，忽只闻一声马嘶，赶车人长吁一声，已是停到了跟前儿。
“我的祖宗唉，您可来了！”管家道，说着一拍身旁的少年人，“你愣着做什么，快去接人呐！”
少年连忙点头撑是，弯着腰小跑过去，立在车前。
他前头是一道布帘，那道帘后坐着的就是那高僧了。他这是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崇敬，语气虔诚道：“这位高僧，我家老爷在屋里等候已久，请您这就跟我下车吧。”
帘后一片静默。

@清风明月乱翻书 这是说好的圣诞礼物，被我一个顺便就变成了跨年礼物不要太谢谢我

语罢，黑瞎子只身步入那漩涡之中。
那漩涡其实是个传送的法阵，连接了两个不同的地方。
不消多时，黑瞎子就从阵中走出——
眼前是座戏楼。
就是那种酒饱饭足之后，富家老爷们拖家带口地要去听一曲儿以做消遣的地方。
耳边的声音渐渐变的嘈杂，有夫人们的聊天声，还有中年男人不是发出的笑声。
戏尚未开场。
目及处，只有几个穿着长袍的老伙计在台上拉着琴，咿咿呀呀的，好似要把自己给拉倦了。
可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幻象罢了。所有在场的人都不是人，而那相交的酒杯，桌上的花生米儿，全都不是真的。
黑瞎子笑着在门外看了好一会，才整了整自己的僧袍，走进这个纸醉金迷般的世界。
全场顿时沉寂，但也只有这一刻，仿佛这只是个波澜不惊的意外，之后，一切如常地回归到正轨。
原本伺候着一个官老爷的小伙计远远地看到了他，跟那人点头哈腰，草草交待了几句，就匆忙向他跑来。
和他一同来的，还有那官老爷的转头。只见那人回头，用一种阴测测的目光盯着他。
黑瞎子只是一笑，那人见他如此，也回以一笑。那面容在嘴角扬起时化作一张蛇脸，滋滋地朝他吐信子。
黑瞎子只是笑得更深。两人一来一往间，小伙计已经跑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对他说道：“这位爷，我们家那位还没准备好，还请爷再等一会儿。”
“准备”，黑瞎子细细品味着这个词，这是准备着要款待他，还是准备着要杀了他？他上下打量着那个小伙计，那人谦恭卑顺，全身上下看不出一点端倪。
黑瞎子点头答应，似是要坐下，可手却在暗中耍把戏，从袈裟中牵出一张符咒，抵在小伙计腰间。
小伙计伸手一截，道：“这位爷，有话好好说。”
黑瞎子闻言，笑，为表诚意，把符移远几分，才道：“带我去见你的主人。”话中隐隐藏了锋刃。
“主人不见客。”小伙计道。
“我不是来做客的。”黑瞎子回道，同时将一把匕首抵在他腰间。
小伙计看了看刀，又看了看他，最终无奈的点头，说：“你跟我来吧。”
小伙计领着他绕到了后台，其间，两人亲密无间，寸步不离彼此，叫不少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但没人知道，黑瞎子松散的僧袍下其实正藏着一把匕首，抵在这小伙计的腰间。
两人越往里走，人就越少，到了没人的地方，黑瞎子就干脆地把那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小伙计害怕地说：“爷，您别这样好不好。”
黑瞎子只道：“有功夫墨迹还不快点带路？”他这边得速战速决，这敌人准备的越久，越好，他就越危险，更何况，他那没什么大用的小徒弟还得等着他回去救呢。
小伙计听了他的话，连忙把步子迈得更快。没多久，他就停在了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唯唯诺诺地说道：“爷，就这里了。”
小伙计说完就想脚底抹油，被黑瞎子发现了，一揪领子又给提溜了回来。“你知道有句话叫送佛送到西吧？”
小伙计点头。
“但是你该不知道，佛到了西边，那叫飞升，而你到了西边，就是驾鹤西去吧？”
小伙计吓得脸色煞白，拼命摇头，“我也没干什么事儿啊。”
“别挣扎了，你已经成帮凶了。”黑瞎子抬起脚，“看着爷是怎么凯旋的吧。”说着，黑瞎子往门上一踹，同时大声吆喝：“打劫的！”
门，理所当然的被一脚踹开。
黑瞎子先把小伙计丢了进去，自己再大步迈进，同时也看到了屋里的人——
那人面对着一面镜子，正执笔描着眉，身上穿着件粉底长袍，上面绣着繁复的花纹，身旁摆着华丽的头冠，一看便知，是个唱花旦的。
那人听见了这些动静，似乎也没被吓到，只是转过头来，冷漠地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来早了，我这妆还没化完。”
这一回头，黑瞎子才看到他的脸。
半面妆，美人颜。
如他所说，他这妆还没化完。虽说拍彩拍红这等事情都已完毕，但那眉眼却只描上了一边。所以他刚那一回头，一边眼梢上挑，飞扬流转，直叫人把魂与身授；然而那一只未画上眼圈的眼睛，偏偏像一湖波澜不惊的潭水，但又隐隐折射出锋芒。

@kylieminogue88 说好的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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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黑瞎子就坐于宴席之上。
他不满店看了眼自己的小徒弟，对方不好意思地笑笑。黑瞎子只能在心里感叹：徒弟这种东西，就只会在关键时候坏事。
就比如，这次。
黑瞎子本来已经拨好了心里的那把算盘，一个个算盘珠子珠子圆滑美妙，就要和美人谈个心，喝点酒，听几曲儿小戏，看点儿水袖婉转的姿态，谁知道这时候，万事具备，即将就要水到渠成，吹来一阵烦恼风，把他一肚子坏水儿都给吹得皱乱了。
自家的小徒弟迎着风一吼，美人斜起眼梢往他那一瞧，道：“那就去吧，解某不耽误了。”
转眼，关门，送客。
他尚停留在美梦破碎的失落感中，吼这黑货就慷慨激昂地，兴致勃勃地，把他拉了过来。
可怜的良辰美景，最终他还是要一人独醉啊。
黑瞎子想到这不禁叹了口气，把手边的被子拿过，一把饮尽，颇有戒酒消愁的架势。只是那液体刚触及味蕾，便尝到一片苦涩，他方才察觉，他手边的是杯清茶。
出家人不能饮酒，别人还是特地换得。
他放了茶杯，抬眼看了解家主人一眼。那人本在和他家小徒弟谈话，这时候似乎刚好就提到他，于是回头一眼，并说到：“大师，家父正在他房里，请随我去吧。”
那人和解雨臣六分相似。
而他仔细凝目望进那双眸里，却没有发现任何相似的痕迹。
他立掌道：“好的。”

解雨堂领着他进了内室。
举目四望，富丽堂皇。但这一切富贵的主人却无福享受，殃殃地躺在床上，闭著眼睛，眉宇之间隐隐可见一点黑雾笼罩着。
“家父自几个月前就感到身体不适，日况愈下，直到一个月前的一天，一睡下就再也没有醒来。偶有梦呓一样的喃喃低语，但意义不明。”解雨堂沉重地看着解家老主人的脸，淡淡道来。
吼心里一揪，仿佛有根弦被他的神态和语气触动了，衷心安慰他道：“没事的，我师傅一定能把你父亲医好。”
解雨堂抬头，对他付之儒雅一笑，然后目光移过，对着黑瞎子，“大师，有劳了。”
“不麻烦不麻烦。”吼连忙接话。
黑瞎子在心里暗自好笑：你是不麻烦，我麻烦啊。
他这小徒弟永远接不住感情牌，到底是道行浅了点，这么大个人了没牵过姑娘的手，感情一片空白，到底也是他作为师傅的过错，他自己早就把人间所有的花花肠子都玩过了，可吼，一切都单纯得很。
黑瞎子的目光定格在吼的身上，精神却似是神游天外回到了远古，这种时候，人因为精神高度集中在某处，一般是不会说话的，他却说了，而且字句清晰：“我看看你们家老爷吧。”
收回目光，他的意识像是还未曾收拢，如同破败的蛛网，缕缕残丝破败，藕断丝连的被别的事情牵扯。
“他被邪祟之气所沾染，请问这几个月，他有接触过什么可疑的东西吗？”

解雨堂蹙眉，凝神思考了会儿，迟疑道：“就我所知，并没有。”
“你能肯定？”黑瞎子问道。
解雨堂迟疑着点头，对他说：“是的，家父近来甚少出门，就是呆在屋里。而屋里的东西大多都是祖宗传下来的，放在家里陈设了几十年都无碍。”
黑瞎子闻言勾起了嘴角，似乎已经有了眉目，他并没有继续发问，反而走到床前，细细端详。
“有些东西，即使沉默了几十年，也有可能一朝爆发。”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仿佛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云淡风轻的在其他人耳里炸下一道惊雷。
尤其是站在他身旁的解雨堂，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身体顿时紧绷起来。尽管他极快速地把这种紧张的情绪收起，表面上再看不出来紧张的样子，但心里那根弦，是一下子绷紧了。
黑瞎子有意无意地扫过他一眼，眼里深邃的眸光让他心里顿时一沉，连忙接道：“据我所知，解家里并没有如此危险的东西。”
欲盖弥彰更显拙劣，黑瞎子在心里揪住了他话里的马脚，深深地看了这位大少爷一眼。但他并不打算戳破，毕竟这是给钱的主儿，万一一个不小心 把他给惹毛了，他的钱可能就得泡汤。
“最大的危险往往是裹着糖衣不易察觉的。”黑瞎子接到，“更何况这是妖孽，藏声匿迹，不修道之人更是难察觉。”
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解雨堂面色稍霁，赞同说：“大师说的有理，还请大师帮忙看上一看。”
黑瞎子摆手，示意不必多谢，转身过去叫吼去把房里的各个物事都细细查看。
吼得了命令，兔子一样一蹦一跳地跑了过去。
“我徒弟鼻子比较灵。”也不论人家问没问，黑瞎子兀自解释道，也不管人家是否回答，兴致勃勃地打量起了房里的摆件。
瓷器，木雕，铜器……这家里的花样真是多到让人眼花，看成色，都是上好的古玩。
无论是人是物，在俗世间待的久了就会通灵，普通人是看不出来，但是他们这种修炼成了人间地狱一朵奇葩的和尚一眼就能看出来。
黑瞎子四下都看了个遍，这屋子里的东西虽说大都富丽堂皇，但来路却大都不干净，先是他刚进屋时就感觉到一股阴柔的妖气，本以为仅仅是解家老爷身上的那一只，但这下一看才知道，好家伙，这屋子里竟是卧虎藏龙，大多的物品都拢着一层紫雾，这雾并非是在尘世所沾染上的，而是同死人的尸气接触久了才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