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一次看见艾伦的时候已经是伦敦的冬末，十二月的大雪覆盖了每一条道路，除了艾伦门前的积雪被扫到了路的两边。整栋宅子都笼罩着一种悲伤的死寂，仿佛春天再也不会来临。苍老干练的管家先生为我打开了门，艾伦正坐在火炉旁烤火，忧郁而悲伤的表情覆盖了他的面部，灰绿色的眼睛凝望着窗户外面，空荡荡的眼神好像穿透了一切。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我，将空洞的眼神收回来转而上下扫视我一遍，先是傍晚出门太急而未打理整齐的衣角，未好好翻边的衣领，他终于流露出一贯隐藏得极深的微微嫌弃和当家的风范，扯了扯唇角，颓废地屈着的背挺得笔直。
“亚历克斯，下次出门麻烦好好检查一番你的仪表。别让我看见一个糟蹋的穷鬼双脚踏在我家地毯上。”
“我知道。我不会有下次了。”我朝着他保证地点点头。
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发现他的重心几乎没有在生意上，他只是敷衍着我时不时嗯一声，然后陷入沉默。他偶尔会听一听，但发现我讲的全是废话后就不耐烦地竖起食指打断我。我无奈地笑笑，看着这个正在经历丧子之痛的年轻父亲，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他腿上的羊绒被毯——那是他去年在给他儿子写信时披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很难想像眼前这个22岁的金发英国人是个19岁中国青年的父亲。据说艾伦在16岁时领养了13岁的叶晓，而这一对年龄微妙的父子关系并不怎么融洽，相反，自从叶晓住进来的那天开始，这个宅子里的每一天都注定是一种鸡飞狗跳的生活。
我曾有幸见过令子。那天我来与艾伦谈合同，叶晓端着他的燕麦在客厅来回晃荡。那是相当漂亮的一个亚洲人，看上去偏硬的黑发，硬朗又有些冷漠的脸庞，抿着的嘴唇，整体五官都给人一种相当强势的感觉——像他父亲一样的强势。长期锻炼保持的肌肉线条，还有一道隐隐约约的腰线，想必他穿西装的模样一定很好看，可惜他似乎清一色都地穿运动装。
发生了这种事，我也觉得不够真实。现在，这个男孩离家出走了，并且再也不回来了。
“好吧……我看您今天精神状况也不太好，要不您先休息休息，我隔日再登门造访。”我起身，小声地说道。艾伦忧郁地望着火炉里跳动的火苗和烧焦弯曲的枯枝，疲惫地最后寒暄了一下。我于心不忍，触碰了贵族之间森严的界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安慰的口吻：“令子的事情，希望你能早日忘怀。顺便，冒昧问一句，为什么那盏灯一直开着？”
我指了指门口的一盏电灯，它发着微弱的光亮，坚强不屈地照亮一小片墙面。
“外面雪太大，”艾伦说，然后他面向我笑了一下，尽管我觉得他的目光是穿过了我，“把雪照亮，好让他看见回家的路。”
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笑容，发自内心的，没有夹杂轻蔑、嘲讽，他的金发像融化的蜜糖的颜色，被火光照耀着，莫名地温暖人心。我忽然明白原来他并没有每个人想象中那么痛恨叶晓，他是爱他的，只是从未表露出来，一直隐藏在他冷漠强势的外表下。没有办法，他是当家。
“为他留的灯盏，不能熄灭啊。”他轻轻地说，对一个故人。
我觉得我的眼睛也被风雪弄痛了，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溢出的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