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天地为牢，将过往封入樊笼，蜗居于夜晚，游离在白昼，找不到归乡的路。】
他行走在幽暗的长廊，眼前的景色惨白，却片刻间扭曲得如同滴进清水中的浓墨。
拐角处小小的门在这长长的走廊中显得压抑，仿佛被走廊高高的穹顶压得奄奄一息。他抬起手，描着金边的黑色衣袖滑落，修长的手指触到一方金属的牌，冰冷。
手在那牌上突出的五个字母上游离了许久，最终偏开。他推门进去，在手肘即将撞上门的时候减了力气，还是没有让任何人听见摔门的声音。
他对着空旷冷清的房间发了许久的愣，而后脚步匆匆地走向书桌，拉开抽屉，找出他的那一沓信纸——全都是上好的青檀熟宣。
一共是四百九十九张。
他把白毡在桌上铺好，小心翼翼地抽出最上面的一张信纸，用青石镇纸压住。然后他缓缓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把那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填在桌子上。
砚台，笔山，毛笔，水滴[1]，墨块。
做完这一切后，他对着热闹的桌子沉默了很久，然后把目光汇聚到洁白的信纸上，悄悄咬了咬唇。他微阖了眼睛，深吸口气调整呼吸，然后睁眼对着信纸露出一个悲伤的笑。
“敬呈兄王耀亲启。”他轻声自言自语，“弟濠镜……顿首再拜。”
于是他忽而沉默。
腹稿打不下去了，却有什么东西凉凉的，沾上脸颊，生疼。他又愣了几秒，低下头胡乱抹干净了眼泪，抓起墨块死命地磨，像是要把砚台磨穿。
砚台里的清水一点一点变黑，却被不知道哪里滑落的水滴晕开，好像还带了些咸涩，让他想到那片大海，浪很静，不急不缓地踱到岸边，慢条斯理地把贝壳送上沙滩。他好像又看到了海面上飞翔盘旋的银鸥，白银般的背羽在他眼前一圈圈地转，刺得他双眼灼痛，泪水便争先恐后地砸下。
【我厌倦了玫瑰热烈的香，厌倦了肉桂张扬的香 。哥，我已许久没有闻到荷花的清香了。】

他从信封里抽出宣纸，抖在手中不服帖地起皱。
首行的“濠镜”跃入眼帘，他颤了颤往下读，不小心模糊了视线。
“哥。”他甚至可以想象那个人安静地站在他的面前这样叫他，珀色的眸子里是深浓的悲伤，却仍要强装微笑，在信里一笔一划地写：“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三百九十二封信[2]。湾湾还好吗？你的伤，还疼吗？”
在信的末尾，他的弟弟涂了好几个黑圈，最后只落下了“弟王濠镜再拜”的字样。他把有些皱的信纸举起来对准灯光，淡淡的水渍隐隐约约地现出来，在灯光的照射下黑圈中透出笔划来，却被晕染的很严重。然而他看懂了，模糊浅淡的字迹在他眼中那样清晰。
“我……想回家。”
他举着信纸直到手臂酸涩，喉咙口像是堵着什么，万分难受。
落款的名字后面，勾着一朵小小的莲花。
【哥，我每年寄一封信给你，每次落款后我都画朵莲花，等到第五百朵白莲到你那里，我是不是就能再见到你了呢？】

这一次收到的信有些厚。
王濠镜小心地撕开信封，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清香。他怔怔地看着飘出信封的干花瓣，那故乡的气味在空旷的房间猛地炸开，把他的大脑炸成空白。
跟着这瓣干燥的莲花瓣一起寄来的是一幅叠起来的画。不用打开来看，他也知道那是一幅白描莲花图，没有上色，没有背景，只有一朵工笔荷花，是他的兄长王耀的手笔。
在他的抽屉里整整齐齐地叠着四百四十四张这样的白描，他年年寄一封信，王耀就年年给他寄一幅画，寄了四百四十五年，年年不断，年年的荷花都不一样。
他把干花瓣放在这第四百四十五张画上盯着看，看了许久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把衣领全部湿透。
抽屉里原先那一沓厚厚的信纸现今只剩下了五十五张，成了薄薄一叠。而画早已超过了纸的高度，像是一朵白莲即将恣意怒放。
【哥……你的镜子，回来了。】
九九年的十二月，时隔四百多个春夏秋冬，他终于再一次踏上故土。当绿色区旗上的白莲怒放在红旗的身侧，他放弃了一切矜持的礼仪，不顾一切地在王耀怀里放声大哭。站在不远处的港轻轻蹭了蹭眼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濠镜是整个国/家乃至整个亚/洲第一个被西欧国家以“条约”形式“合法”得到的殖民地，却也是最后一个归来的羁客。王港在大洋彼岸度过了一百五十五个新年，而王濠镜却整整去了四个百年。
他哭够了抬起头，眼前那朵白莲在空中悠悠地飘扬着，他知道那是王耀送给他的第四百五十六朵白莲，而他终于不用再一次在落款时担心泪水模糊了莲花的笔迹。白鸽从他头顶飞过，留下白色的纷纷扬扬的羽，落下来成了雪，在他身周开出四百五十五朵洁白的莲花。
在鸽子飞过的蓝天，盛开着第四百五十六朵白莲。
————————————【END】————————————
[1]水滴：书法上用来滴水的器具，有多种造型，大多为手掌大小，最普通的形似缩小的茶壶，但没有壶盖和把手，侧面有一壶嘴，壶顶部开一小孔，使用时微微倾斜水从壶口流出，以手指堵上顶部小孔，外界空气即无法进入，壶口处水停。
[2]澳/门于1553年被葡/萄/牙正式侵占，三百九十二年后是1945年。

太赞！差点泪奔！

意境好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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