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守府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水桶,可以随时修复。做舰娘的,傍午傍晚作战或挂了远征回来,每每花四张点心券,买一个桶,——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桶要涨到十张券,——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入渠;倘肯多花一张券,便可以买一碟盐煮钢,或者茴香铝,做下桶物了,如果出到十几张券,那就能买些羊羹或者布丁,但这些顾客,多是巡洋舰,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飞行甲板的或是战舰,才踱进里面提督的房子里,要桶要铝,慢慢地坐喝。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工厂口的间宫酒店里当伙计,掌柜间宫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战舰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巡洋舰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舰)唠(队)叨(偶)叨(像)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她们往往要亲眼看桶从柜子里拿出来,看过桶子底里有夹层没有,又亲看将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换桶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大和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桶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小卖部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便器面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赤城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赤城是站着喝桶而穿飞行甲板的唯一的舰。她胸很大;黄乎乎的脸色,衣服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黑长直。穿的虽然是飞行甲板,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从大破修好,也没有洗。她对舰说话,总是满口一航战的荣耀,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她叫赤城,别的舰便从描红纸上的“吃撑”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吃撑。赤城一到店,所有喝桶的舰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吃撑,你今天又出门大破了!”她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个桶,要一碟茴香铝。”便排出九张点心券。她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提督的资材了!”赤城便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舰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五航战的铝,被瑞鹤吊着打。”赤城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钢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铝不能算偷……窃铝!……空母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空母固饿”,什么“长门比我还能吃之类,引得众舰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别的舰背地里谈论,赤城原来也做过战巡,但终于没有造出来,又赶上条约;于是越来越不好养,弄到将要解体了。幸而排水量大的一B舍不得拆,又钻了条约的空子,便改造成空母,换一碗铝吃。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舰和飞行甲板,一齐假摔,出门大破。如是几次,叫她带队推图提督也没有了。赤城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吃的事。但她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舰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点心券,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入渠的功夫,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赤城的名字。 赤城喝过半个桶,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舰便又问道,“赤城,你当真会做空母么?”赤城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她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大意到连个MI作战都推不过呢?”赤城立刻显出大破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黑,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一航战”,“荣耀”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舰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做精灵的也可以附和着笑,掌柜间宫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间宫见了赤城,也每每这样问他,引舰发笑。吃撑自己知道不能和她们谈天,便只好向驱逐舰和精灵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推过图么?”我略略点一点头。她说,“推过图,……我便考你一考。舰载机该如何放?”我想,出门大破的舰,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赤城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放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方法应该记着。将来做提督的时候,肝活动要用。”我暗想我和提督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提督有双大BSM,是欧提,也用不着这出门大破的吃货;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她道,“谁要你教,不是拿弓箭一射就出去了么?”赤城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箭头的99舰爆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舰载机有4种放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赤城刚拿起弓,要在店外码头上放舰载机,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船渠的驱逐舰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赤城。她便给她们弹药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弹药,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赤城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再吃下去又要吃烈风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弹和铝,自己摇头说,“烈风?不,不知道的孩子呢。”于是这一群驱逐舰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赤城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她,别的舰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秋季活动前的两三天,掌柜间宫正在慢慢的盘库存,取下粉板,忽然说,“赤城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张券呢!”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桶的舰说道,“她怎么会来?……她被打折了飞行甲板了。”掌柜说,“哦!”“她总仍旧是假摔,偷吃。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深海栖舰家里去了。她们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赔舰载机,把零式都赔给了北方栖姬,后来是打,被wo级吊起来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飞行甲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甲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提督修不起,解体了。”掌柜间宫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盘她的库存。 秋活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圣诞节;我整天的靠着被炉,也想找扶桑讨个腹部舾装来穿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舰,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个桶。”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舰。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赤城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她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袴,盘着两腿,下面垫半截飞行甲板,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个桶。”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赤城么?你还欠十九张券呢!”赤城满脸大破不安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4张券,桶要好。”掌柜间宫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她说,“赤城,你又偷吃了!”但她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甲板?”赤城低声说道,“中弹,近失弹……大意……”她的眼色,很像恳求间宫,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艘舰,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桶,端出去,放在门槛上。她从破衣袋里摸出4张券,放在我手里,见她满手是伤,原来她的确是中了弹。不一会,她喝完桶,已不是大破,便又在旁舰的说笑声中,穿起飞行甲板慢慢的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赤城。到了年关,掌柜间宫取下粉板说,“赤城还欠十九张券呢!”到第二年的春活,又说“赤城还欠十九张券呢!”到秋活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她。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赤城的确被解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