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甫入冬，寒风已至，扫落最后几片秋叶，到底是寻不见了往日瑟瑟——唯余萧杀。踏出景阳宫，绛紫斗篷密密匝匝围住了人，素来畏寒，连兜帽都罩得严实，一张巴掌大的脸隐在后面，看不很清。晨间听宫里小丫鬟说御花园东头早发了梅，稍稍一提，端主子便准了假，说折几支回去酿新冬的第一坛酒，是以有了今儿个走这一遭。踮着花盆底儿，素手攀上枝桠，仔仔细细择了含苞欲放的，一一放进挎篮儿里 ）

（今早儿铃铛一摆，一扇小窗便被撑开，探进个鬼机灵的脑袋瓜儿。仔细手中针线，起身笑道）你倒勤勉，该封个慈宁第一才是
（守门儿的内监挠挠头，咧嘴一笑。这厢别好针，绣盘搁置在几上，方替了同行的值。清冷的冬风中，偶有沙粒夹杂，扑得尘土飞扬。两手覆在手炉后，小心捧着，全然做了掌中宝。下了钥，天色已有些暗了，咦——）
（倏然是一只梅，俏生生地，一声不响地，坠在履畔。拾起端详了半晌，婢子在旁添话：“许是无意丢的，这时节，御花园的梅开得极好。”眉眼弯了弯，珠玉叮咚）
那便去瞧瞧吧……确然多时不见生机了
（于是择了近路，漫漫而行。因着单着了件掐花对襟披帛，显得格外单薄。只得暂且栖身亭下，好避这寒冬。）

（ 摘了半篮子梅，用力跺了跺有点儿麻木的腿脚，到底南方养出的人儿，禁不住风里透骨的寒。琢磨着先避一避，回去的路上再选几支便罢了，是以步履匆匆往旁侧亭子去，花盆底儿磕在青石板上，嗒嗒声脆，显得冷冷清清 ）
（ 因着愈发近了正月，连外景的亭子都挂上帷幕遮风，也是给踏雪赏梅的各主儿行个方便。这厢踏上台阶闪身进去，却发现中间早坐了人，搭眼一瞧，差不多的级别装束，心里也有了数。摘下风帽，玉容娇颜，噙了丝笑同她见了平礼 ）
：不知是哪宫的姐妹，这么冷的天儿出门都能遇上倒是巧得很

（亭间暖融，绕是精神奕奕也免不了打盹儿，甭说我这两日不济了。拢着手炉，倚靠帘边柱，眼皮儿半阖，眯了一小会儿。待蓦然有声，方堪堪揉了惺忪的睡眼。不速之客向不招人喜欢，只是她却生一副温润眉眼，松着脸颊，很是和蔼。起身也回平礼，脚下尚不利索）
原以为是哪宫小主儿，原是自己人。慈宁宫乌兰氏，你呢？
（瞧这装束，倒也不像追名逐利之人。是以多了份笑色，漾着波澜）我看正是缘分，方才我迷迷糊糊失礼了，先给你赔个罪

（ 端她面容清秀，韵致盈盈，倒也是可人儿。想阖宫上下，但凡能充入的八旗女子，又有几个不是如此，那一重高过一重的围墙，锁住多少痴和妄，全都要拿青春韶华来偿。只听她说慈宁二字，心中便警醒了两分，那宫里的主儿，和自家娘娘——不消多想，忍不住弯了眉眼，还真是孽缘，温文和煦回她 ）
：景阳宫，索绰罗氏，我叫襄珩，不知可否通个名儿？
（ 将花篮儿往桌上隔了，眸中浮着一点儿笑看她 ）：哪儿有赔不赔罪一说，说到底都是做奴才伺候人的，你这话太客气了 （ 抬了杏眼，带出些许惯有的温柔 ）：咱们坐罢，方才可是我扰了你？

（东西十二宫，宫娥不老少，女官儿却显得稀奇得很。按理儿说，同是奴才，内务府接手的一溜儿，主子跟前儿一视同仁也是合该。却缀着个“官”字儿，两张口一杵，可不就金贵多了。说到底皆是八旗格格，不出挑又岂会送紫禁城来？一面儿咀嚼景阳宫三字，一面儿掩了掩翠帷）
索绰罗氏——有些儿耳熟，咱们许是同一程大选……？瞧我这记性……（脸皮薄，盈盈的一层儿，耳垂剔透得好看）乌兰春君
（旗人最讲究个礼，无规矩不成方圆，饶是芝麻大点儿的事儿也不兴无礼。我虽惯油滑，老一辈儿的教诲却记得深刻。随她坐，手炉便搁置在下摆儿，纹路抵着掌心儿）
扰什么，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眼睫一顺）我瞧你倒集了一篮子梅花儿，作什么用处麽？

：我是今年二月份的那一拨儿，若是凑巧或我们早就有缘分了呢
（ 一呡嘴儿就是流丽嫣然，天生的笑模样。大选那日情景，我似只恍惚记得雕梁玉柱，檐瓦层叠，金碧辉煌的让人心里发寒，而见过谁、遇着谁，却都没了甚么印象。毕竟那时候，我以为只需过场走一遭。聆她说名儿，便是颔首 ）
：春君么，好生别致，藏都藏不住的生机啊
（ 赞是应当的，俗话说见面三分笑，是人情世故，没这个样子，还谈什么路子。况我确是喜欢盈盈娇态的女儿家，难得身份平等，又能说得上话。捡起篮里一支梅递予她，一曼声 ）
：闻说御花园新发了梅，我来择些好的回去酿今冬第一坛子酒，春君这趟是为了什么——赏梅吗？

（二月那一趟儿择了不少宫妃，难得这一个女官儿，莺莺燕燕里头悄拔尖儿，想来是独一份儿，格外弥足珍贵。呼吸里扑着丝南果子的香气儿，紫禁城里的贵主儿大多奢侈无度，这样儿的料已很少见了。鼻尖耸动，嗅了几口，一双眼眯成条不细的缝儿）
却比我晚了些，也不知称你一声什么是好……？你是哪一年生人呢？
（腼腆地笑笑，指尖扣着袖边，蜿蜒的温和）
老家人叫我冬至，也叫冬子，你觉着哪个顺嘴便取了，横竖是我，认得就成
（熨贴的外边儿滚金，嵌着一抹银线儿，交替着瞧竟觉不出庸俗——可见人也分三六九等。乌珠里洒出些光辉，软咍咍一笑）
你竟会酿酒麽……？有这把手艺，八旗里头当真是奇闻哪！（京畿里的格格们各有千秋，翻来覆去避不开诗、书、绣、画，都是陈意，这会儿晓得她懂酿酒，颇为惊诧。冬风忽静，日影迟）
我麽？（雪光耀，唇翩翩）我、我是着了他人的道儿，哄到这儿来的

：元月的生辰该作十四岁周岁了，你叫我阿珩就好，我们那儿大多是这般唤的
（ 顿了顿，又添 ）：表字淑和
（ 只道一句，便按住不多解释。苏杭之地，女子多婉约娇态，我便被教养成最典型的样子，连拟字都似随了这一款。可其实当初一笔一划，簪花小楷，宣纸落定了这两字时，却不合宜地一声嗤笑——少有人懂我在拿这些去掩藏柔弱画皮下的风骨与峥嵘，那些若是被人看到，又该多讨厌啊。微微侧了螓首，耳畔的碧玉坠儿就贴住颊边，有些凉 ）
：酿酒、煮茶、晒花枝，不好自夸，我确有自己的几分门道
（ 闻得后话，只觉这人有趣得紧，嫣然一粲）
：竟是谁敢这样唬你，不过今年的梅虽早，却真真是好，你若不是畏寒，再多走几步，想是能见到别致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