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白旌寒易水,觥筹照影漠雪原。燕地隆冬特有的大雪正纷纷扬扬从天而降,遮了四野,乱了八荒,任太子宾客的素白衣袂在风中烈烈飞扬。远行的壮士饮下燕国最烈的烧酒,目光空茫地投向远方。其实不必望向那么遥远的地方的,因为素净而压抑的白早已席卷了每一寸视线。也无需那么执着,因为这里并非他的故乡。非但不是故乡,甚至可以说是他死亡的起点,人人得而憎之才对。但他还是固执地回望。白雪,白山,白衣,白幡,白色的天空,河畔白色的霜草。一抹栗色悄然灼了他的眼,仿佛沙漠中的绿苗,极地里的火光。那是一把筑琴,覆了雪,被一只苍白劲痩的手擎住筑身。独属于琴师的手,纤长却有力,宛如夏末苇秆,抑或白亮的竹枝,纤细的外表下蕴藏着不屈的傲骨。另一手中的竹尺划破风声落下。一声,低沉的变徴诉说英雄的穷途两声,哀恸的曲调见证家国的兴衰。三声,郁结的尾音刻印命运的不甘。一声更比一声慢。几滴难辨真伪的泪滴落在雪原上,新雪飞快地掩去了泪水的洞痕。这洗刷一切虚伪的大雪啊,不知是否由悠悠乾坤中的一段悲歌化成,雅意弦歌至清至纯,容不下哪怕一丝一毫的污浊?或是无情的天地也看不下去这场赴死的盛宴?其音陡转。在谷底徘徊的心绪随慷慨羽音扶摇直上,如鲲鹏展翅,穿越冰雪,刺透长空,越峰凌岭,豪情壮志如刃初开,直指苍穹。风雪渐急,重重地吹打着他的脊梁,磨砺着他的锋刃,催促着他远行。他是这世上最快的剑。不世之剑,五步绝杀,锐不可当。但锋长易折,他注定陨灭。他终于迈步向前,筑声在身后渐渐缥缈,却越发激昂。干净纯粹的散音骤起,荆轲一怔,突然回想起这是易水边的村庄里常能听到的歌谣,农闲的冬季里,河边浣衣的妇人、嬉闹的孩童或是缝衣的老妪随口传唱的小调,带着燕地独特的气息,高亢,壮烈,裹着挥不去的沧桑。风萧萧兮——易水寒——筑音再度陡转,却是穿云裂石的怆然。他素知羽声慷慨,今天却是头一次真真切切地知道了何为羽声、何为慷慨。他和着乐声高歌,甚至嘶喊,似有无尽难以宣泄,不能分说的情绪——“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复还,不复还……不复还!空气里洋溢着奔腾的愤气,不得抒,无从叙,多少英雄的落寞,在心中沿着血脉的纹路千回百转,最终也只是与皓雪归于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