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抵达是你心，与君共醉不复醒……”
朦朦胧胧中，似乎总有谁在唱，字字句句缠绵悱恻。那歌音缭绕醉人，缱绻成圈，勾的人一颗心都几度醉尽。
只是到底何人在歌，不曾明了。
我睁开眼睛的那刻，只闻一丝一缕的酒香，隐隐约约，若隐若现。
余归故里，春风不识路。
从身黍稷，此身在何处。
——引子

酒镇里的人们世代以酿酒为生，却很少有人能够酿出蕴藏了酒灵的佳酿。
我是被那极为醉人的酒香勾醒神思的酒灵，而那个唤醒我的人，却还未发现我的存在。他还在绞尽脑汁想要酿出更好的酒，他就像是一个整天泡在酒里的人。
本来我还奇怪这些人类为什么要这么刻苦的酿酒，后来有个个子矮矮身着华服的小人，手持一卷黄轴，吊着又尖又细的嗓子说是要转达皇帝的旨意。
对于他的那一番话，我理了理，大致明白要是他们供不上令那皇帝满意的酒，就要被拉去砍头。凡人的命脆弱如蝼蚁，都是脑袋一掉就玩完的事。他们诚惶诚恐，酒镇里的人纷纷将希望寄托到唤醒我的那个人身上。
他姓方名觉。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的方觉。
我醒来的那些日子一直无所事事，最爱悬在房梁上看方觉满头大汗的在酒窖忙碌，他背负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想必也是非常痛苦的吧。
其实我是一个冷血的灵，我觉得其他人的命跟自己实在没什么关系，要死一起死，无所谓的事。可是奇怪的就在于，我看不下方觉为了一坛供奉给别人享受的酒，忙碌到昼夜不食，最终体力不支晕倒在酒窖门口。
至于吗？
我皱着眉从房梁上下来飘到他身边，蹲下来想看看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他……头发真好看。
就像世上最罕见的黑缎子，泛着极柔的光泽，弧度优美的覆过他的脸颊在地上盘成一个又一个半成的圈。
他眉飞入鬓，眼稍挑挑，呼吸间略略吹起落在他鼻前的发，吹的我心里莫名的痒。
我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
一看误终身。
他不知为何突然能看到我了，我很欣喜，向他坦白了我的身份，并逆天之命，运用了秘法帮助了他。
被我用过秘法的酒，只要是凡人都没有抗拒的余地。他们喝了都会醉，醉后会堕入一个美妙的梦境，醒来后将回味悠长，念念不忘。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后来明白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把那坛秘法酒呈给皇帝后，回家来看到我，温柔的抬手摸摸我的发顶，无意间他的发丝拂过我脸颊，跌落芳华无数。
“谢谢你。”
声音醉惑人心，侧颜眉眼无邪，唇边笑意清浅，发落指尖流连缱绻。我望着他，连怎么笑都忘了。
他对我来讲就是一坛毒酒，我醉在他手里，我念念不忘我流连忘返，我想要得到他的心。
神奇的是，方觉喝我的酒不会醉。他说酒香醇美，可惜他不会醉。方觉的酒量很好，但是他若不愿醉，就无论如何也醉不了。我想研制出让他醉的秘酒，有一天试酒时不慎打碎了酒坛，尖锐锋利的碎片在我的手心留下一道极长的豁口，血色嫣红夺目，争相汨汨流出，我却表情木然。
反正我感觉不到疼，反正它过会就会好。
可是随即有谁从我背后环过双手，清香连连间用一段白绸将我的伤口细致而认真的裹好，他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谨慎细心，我看着那白绸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体内的妖灵都似乎要为之融化。

“喂，方觉，我……以后再受伤，你还会像这样帮我处理伤口吗？”
“会。”
“为什么啊？”
“你会疼啊，我舍不得。”
他笑意连连，我却红了脸。
我真是败了。
秘酒那次，是我第一次帮他。那次我替他救了全镇人的命，后来他就带着我离开了酒镇，前往一个陌生的城，我问他原因，他却没有告诉我。
那个城听说是个叫京城的地方，方觉在那里搬进了一个新的酒窖。那个酒窖的装潢不是一般的奢华，在那里，他求我，我第二次帮他。
因为他说如果我不帮他，这次他还会死。我舍不得他死。
但我总觉得方觉他骗了我。

秘法酒再次贡上后，方觉他又搬进了一所大四合院，四合院里有很多很多人，他们男的穿一样的衣服，女的穿一样的衣服，可是他们都不是为酿酒而来。方觉说他们都是仆人，是来服侍我和他的。
我问他说，那你酿酒怎么办？
他这次依然温柔的摸着我发顶，唇边温柔笑意依然，眉间温柔依然，却残忍的回答我说，酒灵，我们以后不用再酿酒了。
我微怔。
他还在轻轻款款的说，我有你就够了，你能把普通的酒变成世间最好的佳酿，我们还要酿酒干什么呢？
我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喉中梗塞，苦涩难当。
因为错的人是我。我不该帮他，他能够酿出唤醒我的酒，自然也有能力靠自己的力量酿出世间的美酿，可我却鬼迷心窍助他投机取巧，我错了一次，又错了第二次，我已无法预测我再这样一错再错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凡人心中皆有欲念，我傻乎乎的以为方觉和那些凡人是不一样的。有着画中的眉眼，笑起来好看的一塌糊涂的他，怎么可能控制不住那一点欲念。
我真蠢。

一次又一次满足欲念，就会使欲望更加无限的膨胀。欲望无边，野心无限，我毁了方觉，也毁了我自己。
柳絮飘摇三月天，垂杨丝缕绦绦，黄鹂啼鸣，方觉策马路过京城长明湖边，遇见她那一袭红衣惊艳了谁的春花秋月。
马儿受惊抬蹄嘶鸣，方觉紧握缰绳将马儿制住，侧身却见那缠绵的风撩起马前女子臂弯间的红纱，瀑布般的乌发齐齐扬起又落下，绯色缠绵间彷如一场意乱红尘的梦。
那女子原是皇帝的爱女，当朝尊贵的公主。
于是我第三次帮他。
我成全他的风花雪月，我成全他的如花美眷。
他求我的那刻，我真的舍不得看他难过。
对于方觉，我从来狠不下心。

洞房花烛夜，龙凤烛缠绵，他怀抱佳人，我只身一人飘在他房前亭外。柳絮纷飞似雪，夜深寒露重，我不知是该哭还是笑。
“最想抵达是你心，与君共醉不复醒……”
何人又在歌，吴侬软语诉尽离肠，我不解词中意，只是静静聆听。
方觉娶的那个女子不知道为什么对我总有敌意，好几次想陷害我都没有成功。我不由责怪方觉怎么娶了这么一个人，一点都不大度。可是他喜欢，我也就为他忍了。
直到后来，我一人在后园试酒，那女子前来帮我。说实话我并不需要帮助，可她执意如此，结果啪啦一声打碎了酒碗，划破她指尖，佳人一泣梨花带雨，方觉闻讯赶来，将她揽在怀中，用一段我再熟悉不过的白绸，用我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和神情，那么小心翼翼的帮她包起扎青葱般的指尖。

我愣了愣，拾起一块碎片狠狠的在手心划下，伤痕直蔓到腕，鲜血滴在地上都溅开多少朵刺目的红花，我学着那红衣女子的模样蹙着眉对他，我说，方觉，我疼。
他揽着怀中娇女，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只丢来一块方巾，二人便双双离去，不曾回头。
我愣了愣，低头看地上被灰尘污了的方巾，很慢很慢的蹲下来，拾起它覆上伤口，然后狠狠狠狠的皱起眉。
方觉，我好疼。
我真的真的好疼。
“喂，方觉，我……以后再受伤，你还会像这样帮我处理伤口吗？”
“会。”
“为什么啊？”
“你会疼啊，我舍不得。”
回忆在心口浮动刺伤伤口，我第一次感受到疼痛，原来是那么钻心蚀骨。
方觉，我现在真的好疼。你不是说舍不得我疼的吗？
什么时候，你已经舍得了呢？

我有些可笑有些怜悯的看着他，却并不说话。我是存了私心来的，手里提了壶酒，我想，反正一样是死，方觉是愿意和我一起醉死在我的酒里，还是和他那心爱的公主殉情一处。
“坐。”他往里挪了两挪，撩起被褥为我腾出一块空地。我顺从的坐下，伸手将那壶酒放在他床边。
“方觉，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你的欲望太过强大，已将你反噬。”
他没什么太大反应，淡淡道：“嗯，我猜到了。”顿了顿他又拉过那天我划了好大一道口子的手，轻轻的问我：“这伤……”
我心里好像被什么狠狠一刺，表面上却云淡风轻的抽回手，面无表情的说：“方觉，你现在这样是我造成的，你不必可怜我，你恨我还来不及。看到我带来的那壶酒了吗？随便你喝不喝，反正你也醉不了，你可以选择和那个公主一起去死，不过我是陪不了你了，我也差不多了，毕竟我违反了规定，罪孽深了去了。”

“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他慢慢合上双眼，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溢出，缓缓缓缓的砸到我手心的那道伤疤上，好凉。
“方觉……方觉，方觉！”
我回过神哭着去摇他，他没有任何反应，也再不会温柔的伸手抚上我的头。他真的醉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
我将自己酿的最后一壶酒一饮而尽，掺了泪的酒真是又咸又涩，一颗心都苦疼了。我伏上他胸口一点一点的闭上眼睛，脑中似有回忆虚虚幻幻浮浮沉沉，伴着那缠绵悱恻的歌，重复着一遍一遍，渐行渐远。
“喂，方觉，我……以后再受伤，你还会像这样帮我处理伤口吗？”
“会。”
“为什么啊？”
“你会疼啊，我舍不得。”
最想抵达是你心，与君共醉不复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