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歇了两日，夜里该是回航校的时候了，独自在屋里把校服穿上，整合好衣领，扣上袖口，两手下垂对着镜子将衣服两边的下摆往下拉平整，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专心致志默不作声，像一种仪式，需要认真对待以至于无暇思考其他琐事。穿戴完走出屋子，大院里依旧安静如常，朝墨译山的房门看一眼，毫不犹疑大踏步地出了院门。
集合归队的时间一分一秒走近，步子是在朝前走，但脑袋从穿衣仪式结束后就一直乱着，那日下午撞见的邵老太太，还有她跟自己说的话，反反复复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觉得烦了便越走越快，走到后来撒腿开始跑，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嚷嚷，凭什么，凭什么突然现在出现要我回去，去对一个十八年来跟我毫无关系的人叫爹，去认那一宅子毫无关系的人，在我娘私死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又在哪里！
一路跑一路吹着风，风没吹跑心烦意乱反而让心头的火越烧越旺，脑子一热就拐进了前头闻着有酒味的店门，不管三七二十一让人上了一桌子酒，各种各样的都有，统统打开，先是一杯一杯的喝，后来嫌慢就一瓶一瓶的灌，灌的时候也跟穿校服一样，专心致志可以不用思考别的。
- 你说……说什么？
- 结账？你们又……又没打烊，急……急什么！
耳边嗡嗡嗡地难受，趴在桌上勉力抬头，挥挥手想让那人离开，可他像黏住了一样，偏问我结账拿钱。霍地一下站起来，推人一肩膀。
- 行，我结，结完你就给我滚蛋，别……别碍着我喝酒。
边说边掏口袋，一怔，出门太急，忘了钱包，闭眼缓了口气，搭上人肩膀又把人拉近身，梦游似地开口。
- 去找墨……墨译山。
- 等等，不找他，找……找邵家大小姐邵幼仪。
特地把邵家大小姐几个字说大声了，说完重新坐下埋头趴桌上再不理人。

（夜来得急，风也骤然吹了起来，八点多接到电话时，已经是快到沐浴的时间，话筒那头传来吵杂又断续的声音，是一个嗓门粗大的人讲话，交代了缘由和地址，便毫不客气地挂了电话。会意过来以后，依旧诧异，连忙披上厚实的大衣、戴上围巾，扶着下楼的楼梯栏杆飞快地奔往门口。）
（等陈叔把车子开到门前时，早被疾风吹得鼻子发红，一溜烟儿地钻进后座把车门关严实，说了地址，上了年纪的陈叔仔细地倒车调头，忍不住催促）快，快快快，再不去就来不及了——是啊，有人作死！
（一下子靠在后座垫背上，看窗外景物渐渐往后退，并不知道卓颢祖在想什么，大晚上的跑去饮酒赖账，的确是作死。一路上好容易煎熬到看见那家店的门牌，恳请了陈叔在外头等等，下车便迎上一阵刺骨寒风，揽紧了衣领，搓了搓手小跑进店里。问了一遍守门的侍者，他倒知道引路，便随着往里走。店并不是平日会出入的正经地方，仿佛有一室的旖旎散落在各处，小心翼翼地不让衣角碰到什么人或东西，双手环腰护着自己，对这样的地方，这些人，还是嫌弃的。等看到烂醉在吧台伏着不动的人时，他旁边的酒保正要开口，抬手止了他说话）行了，账单拿来
（往卓颢祖旁边的高脚椅坐下，推了推他手臂）诶，回家了，醒醒

伏在桌上的时候好像做了个梦，梦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脚下踩着云东飘西荡，然后突然被胃里涌起的呕吐感一激，从云上掉下来，等难受劲过去又迷糊地继续踩上云，周而复始仿佛过了很久，直到感觉有人在推搡胳膊。
恍惚里额头从紧贴的胳膊上抬起，转过脸去看来人，之前在酒精作用下打了七八十个哈欠，打得两眼被水汽蒙住，连眨两回眼也目不能聚，但回家两个字却是朦朦胧胧地传进耳朵来，拧着眉心抽回被推的胳膊。
- 回家？回什么家！
一说话，先前压着的酒劲就一块儿上了头，太阳穴突突的疼，缓过一阵，对上来人的脸，一边辨认着眉眼一边开口。
- 你说回卓家，还是邵家？

（他的反应莫名其妙，只当他是开玩笑，没顾他抽回胳膊，伸手又要去扶他起来，说的话也没走心）去我家做什么，你不是常说你家大院吃好穿好，还有顶美的邻居
（头一次见他烂醉如泥，认识的卓颢祖虽也是个少爷，却跟二哥他们不同，要说他流连夜市胡同，任谁说都不会信的。说话间有人拿着账单前来，接过扫了一眼，却在看到金额时又往上看他喝过的酒，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付过账，咬牙在他身边暗声道）好你个卓颢祖，比我哥还能折腾
（他似是用不上力，又或许是控制不住行动，头越挨越近，一身的酒气，连呼吸都是醉醺醺的味道，一边躲开他的头，却又要扶着他免得他往一边歪倒，好容易扶稳了他坐正，微微弯下脖子，盯着他的眼睛好让他看清他在跟谁说话）你家里人呢，我先送你回去，你家在哪儿？

你家我家的说法一时间把混沌的脑袋又搅了一棍子乱，这回努力想在乱中整理出一点头绪，也就由着胳膊被人扶，那力道不重，手腕上带着熟悉的柔意。
- 吃好穿好，是啊。
冷清空荡的院子里不愁吃不愁穿，没人同你抢，也没什么人同你讲话，小时候看蚂蚁看鸟，后来大多时候看天看天花板，出了院子倒是热闹，一热闹就有人喊野种和杂种，一喊就打架。
- 你哥，是哪个。
在椅子上晃着，重心大半都挪到她身上，放心地毫无保留地挪过去，可她说起她哥，我竟然脑中一片空白，不是因为酒精，是因为，从来都没在意过她身后的邵家。
而突然，我们居然就有了血缘上的联系，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正好幼仪低下头，眼睛对眼睛，手里一哆嗦，
- 我家……
我记起来我从没跟幼仪说起过卓家，也没带她去过大院，看着她缓缓说道，
- 幼仪，我知道我爹是谁了，那么多年，我这会儿才知道他也姓邵。
这话憋在心里憋得慌却无处说，除了她，我不知道能同谁说，说完摇摇晃晃撑着她的手起身往门口走去，这里的空气太压人，不站起来顶不开。

（霎时间脑子里也混沌起来，见他身影动了要起来，一把先扶住，他脚步踉跄地朝门口晃，这一扶也不得劲儿，跟着他竟也走不了直线。推开了店门，陈叔的车子还停泊在路边，见他要开车门过来搭把手，和他摇头示意一会儿再说。卓颢祖醉了，可从他口中说的话，比一盆冷水还叫人激灵）
（让他靠红砖墙边站，一手按着他的肩头不让他歪倒，微咬着下唇尝试去理解他刚才说的话，却不得要领。沉默了半日，他也不说话，抬着头看那黑漆漆的天空，像那上面有什么引人入胜的东西似的。看着他的神情，不知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还是什么，两颊红得紧，眼神也黯然呆滞，并不愿意相信他讲的。一时间松开了手，别过脸去）你别喝醉了酒胡说八道。

一推门冷风兜面而来，搅起胃里翻江倒海，背靠墙仰起头压制着上涌的呕吐感，眼睛半睁着望向前上方的天空，有些茫然。
娘从来没提过爹的事，没提过邵家，墨译山也是，但他其实从来都清楚，只有我不知道，甚至我以为卓家吃穿度用以及养大我送我去航校的钱都是娘留下的，却原来不是，是邵家施舍我这个没妈的私生子的，一切认知转变得太快太毫无征兆。
- 我胡说八道？
胳膊上幼仪的手一松开，人便贴着墙头重脚轻地一晃，突然抑制不住地笑起来，边笑边喘着气说话，我不觉得自己醉，因为糙话出口从没那么利索过。
- 你们邵家，财大气粗，老头子妻妾成群……家里撒种不算，还在外头撒，撒了又不认，等到……等到收成了跑来，跑来说我是你们邵家的种，问我要不要回家认祖归宗，认哪门子祖归哪门子宗，我家在哪里？我娘早没了！
说道末尾简直觉得无稽之谈，抬起手一扬，动作牵动肠胃，翻滚起一阵痉挛，翻身俯腰撑住墙壁便想吐，可是晚饭压根没吃，吐来吐去吐出几口水后就只是干呕，拿手背蹭下嘴角，肠胃总算太平下来，人也清醒不少。
- 谢谢你帮我结账，你走吧。

卓颢祖，别以为我们有几分交情你就可以肆无忌惮，我不是你家的下人跟班！
（其实他说的大半，作为邵家局中人又岂会不知那金碧辉煌里头藏了多少脏垢，仅是亲母不能认这一项，心底里分明知晓他说的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却又矛盾得耳中听不得讲邵家污秽。多少恶浊事，目睹着却视而不见，偏偏又容不了旁人谈论，摆在那儿的一切，大家默而不宣地忽视着，久而久之便成了没有的事，再有人拿起来，就撩起了人人掩埋心底的刺，狠狠地被扎了一下，然后拔起那刺，成了伤人的武器。并不知道这样的家有什么值得捍卫，却都冒死地配盔带甲）
（一句近乎割席的话，因他下了逐客令，鞋跟已经转了向，背后却传来阵阵干呕的声音，停住了脚步，半转过身）上车，回去找你的什么山

说完那一句就闭了眼，我不知道自己等候的是她开口还是离开，只能不去看她，她大声喊我名字的话也听不大进，手离开墙壁站直身转头看向她的背影，她也是邵家的人，从认识至今，头一回希望她不姓邵，但这显然太幼稚，低头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 邵幼仪，你命令我。
她没有走，我无端的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软化了下来，扶着墙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搭上她的肩膀，但听到个山字便又停在了半空，转身跌跌撞撞往街上走。
- 我不回去，你随便送我到哪里都行，我不想看到墨译山。

不想提那家伙的名字可偏偏幼仪又重复了一遍，是啊，怎么会有人的名字这么奇怪，姓墨，叫译山。
我想说他不单识字，还会剃头烫发，但动了动嘴唇还是没说出口。走到街边立时失去方向，衣袖叫幼仪拉住，人也停下步子，并没有接她的话，只喃喃道。
- 邵幼仪，邵钦逢住哪里？
- 你带我去找他。

（邵钦逢，陌生如许的名字，却跟父亲字辈相同。看着他，实在誓想不到他竟是那座大院里的人，而那座院子里头，不知道还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手依旧拽着他的衣袖，走到他跟前去，软了语气，却也有意提起邵钦逢与自己家的疏远关系，提醒他，他要骂的人同自己关系并不亲）这么晚了，堂叔一家早该睡了，现在过去除了一屋子下人，你也见不着谁的
（牵引着他转向朝车子停泊的方向而去，一步一步）何况你浑身酒气，要让他以为你去耍酒疯么，要去见也不是如今这模样

堂叔，关系在脑袋里拐了几个弯，打小我只有我娘还有墨译山，对于这种叫法，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况且思路夹带着酒精更混沌不清了。
一屋子下人，真是大户人家，那日枣花儿街上的阵架又在脑中一闪而过，甩甩头发，口中异常干涩，头也开始抽疼起来，对于幼仪的话默然不语，我并没有真的想好要去见邵钦逢，见到又怎样。
跟着幼仪走几步路上了一台车，跌坐进座椅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扯开领子的扣子，歪了身靠在幼仪肩头，眼皮沉得快打架。
- 幼仪……幼仪……
这样子自知不能回航校，想了想还是回卓家大院。
- 东交民巷28号。

（后座平日坐着宽敞，此刻或许是他靠得紧挨着的关系，多了一个醉了的卓颢祖便感觉小了许多，肩膀上被他脑袋的重量压得发麻，那断断续续的醉话让人无可奈何，扯了陈叔挂在座椅后的外衣披在他身上，硬是忍着不舒服把他送到家门口。）
（任由他睡，思绪跟窗外的风景一样掠得飞快，他的身份知道得太突然，邵这个姓氏那么简单的笔画，怎么可以复杂至此。堂叔家的私生子，堂叔家的……默念了几遍后，心才定下来，是了，堂叔家的事，何需我们来操心。转眼间到了东交民巷，陈叔下车去叩门，摇下车窗抬头看，这样的四合院，倒跟堂叔家有几分相似）

@墨译山 来开门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