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年6月18日
月森家的千金夏美可是一个宝贝。抛去别的不说,但就她练琴时候的那股疯狂劲儿,就让我觉得能约到她早上一起练琴还算荣幸。
「哎呀,柚木大人。今天的脸色可真是吓人啊。」
看看她这幅玩世不恭的样子。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挂着笑容目送那帮亲卫队女孩儿们依依不舍地从琴房门口离去,严重阻碍了廊下的交通——现在还只是七点呢,上帝。
「柚木大人,今晚你爸的生日宴你会出现的吧?我家老爹非要带我去。如果你不在的话……」她似乎已经想象到了那幅场景,深深地叹了口气,「够无聊。」
她口中的她家老爹,正是如今名誉全球的小提琴演奏家月森莲。结果被她叫得好似居酒屋大叔似的。
「月森同学,你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领真是日愈精炼。」我一脸冷漠地翻开谱子,确认准备练习的内容。
「别生气嘛,玉太郎。」她一脸诈笑,「你老是这样绷着脸,会变得像我家老爹一样糟糕的~」
这就是月森夏美,完全看不出哪点遗传自她大名鼎鼎的父亲。当然,精湛高超的琴技除外。不过,就算是这份过人天赋,她表现得也和她父亲不太一样。
「喂,玉太郎,你知道吗?我最近开始听Yes了。该怎么说——那可是能给死人注入生命的摇滚啊!吉他怎么会有那种力量呢——」
是的,这个拉起帕格尼尼来不要命的姑娘是个摇滚迷晚期。若是你为她在音乐厅里拉茨冈的身姿倾倒,那么看到她在舞台上大玩重金属的样子,你一定会惊讶地背过气去。
我不知道她父亲是怎么看待她的,总之她在我眼里是个自由奔放过头的女生。我是说,在我父亲的生日宴这样的场合上,她看起来和任何一位富家千金或者少年才女一样,但实际上,她是个野到没有边际的人。我从没见过什么事情能约束住她。相比起来,她的父母看起来循规蹈矩多了。
「我家老爹才是束不住的怪人。你不懂我家老爹。」她这样反驳。
——好吧,音乐家的世界我不懂。我举起双手,表示不想再继续跟她讨论这个议题。
不知为何,我在夏美面前一向没有好脾气。也许是因为跟她这个人实在没法好好说话,又大概是因为平时的笑脸绷得太累,又或许是因为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她的男朋友——总之,我觉得跟她在一起就像在吵架似的。虽然她沉浸在音乐中的时候是个圣洁到让人无法直视的天使,或者彻头彻尾的恶魔,但除此之外的时候,她就是个小鬼,天天在我身边跳来跳去地作祟。
「总之,我今天心情非常不好。」这可不同于一如既往用来搪塞她的话,「多谢你一大早就提起这件事,能这么记挂家父的生日,我可真的是好开心啊。」
夏美一巴掌拍到谱台上。
「让开,我看不到了。」我平静的说。
我的视野里突然凑进来一张大脸,因为离得太近,那上面的双眸之大让我吓了一跳。夏美和我,大约是鼻尖对鼻尖的距离。
「哎呀,玉太郎,虽然我也没法说他过去做的那些事是对的,但总之他是你爸爸嘛。你看你一提起他就变样,真是像小孩子似的。」
我感到火从心头起:「什么叫一提起他就变样!我只是——」
说不下去了。
……对,我就是一想起他来就心烦。那张总是挂着相同微笑的脸,真是让人无限烦躁。因为敬畏,因为憎恶,因为看不懂,所以焦躁,所以产生生理性的反感。
「嘁,你还经常说你爸爸是戴面具的狐狸。」夏美看我无言以对,继续得意洋洋地说,「要不是在我面前,你不也是同样嘛。柚木大人。」
所以才说你不懂。我保持微笑待人,无非是为了少惹点麻烦,对得起我这个天杀的姓氏,省得被人嚼舌根罢了。跟那个虚伪、冷漠、没有心没有感情的人完全没有任何共通之处。
「好了,夏美,我不想跟你吵架,毁了这个美好的早晨。」我拨开她的脸。这又是她一如既往的论调,我听到就觉得厌烦了。我跟父亲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最开始她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会异常生气,但她又总是尝试着说服我。所以我决定都装作听不到了。
夏美大概是察觉到我真的动怒了,也就没再深究,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拉过谱台,带着一副息事宁人的表情:「那么今天早上是什么……嗯?K265?」
有件事情需要说明,虽然我早就梦想着拉帕格尼尼——拉那首《钟》,但遗憾的是,我并不是一个像月森夏美那样的人——我是说,天才。
我开始拉琴,只是因为妈妈。因为我是在她的琴声里成长起来的。妈妈是家庭主妇,但柚木家并没有什么活儿需要她做。她从不会像别的太太一样天天办茶会、买衣服,或是学礼仪、念佛。她只是拉琴。家里的琴房,本来是为妈妈准备的。在父亲——那时我称呼他为爸爸——不在家,而我又被关在屋子里接受礼仪导师和学前教师教导的时候,妈妈就会去琴房练琴。在那琴房里,妈妈的时间是静止的。她从来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阿晴或是我——或是爸爸,跑到琴房里去叫她。我虽然并不记得太多幼时的事情,但偷偷趴在琴房门外听妈妈的琴声的事情,我还是记忆犹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偷地干这件事,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听妈妈练琴,就像在窥视她一般。
在爸爸在家吃饭的晚上,饭后他总会让妈妈演奏点什么来听。妈妈会看着他,他们进行一些无声的对话。我并看不懂,只是拼命摇晃妈妈的手,要听妈妈的琴。于是妈妈上楼,从琴房取出那把红色的小提琴,微笑着问我们:「想听什么呢?」爸爸就笑着说:「小星星。我可没对你有什么奢望啊。」
「……真是的,梓马,我生气了哦。」妈妈转过脸,俯下身来问我,「阿玉想听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什么曲子,就拍着手说:「小星星。阿玉要听小星星。」
妈妈微微鼓起脸颊来,好像要生气了。但我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她的眼睛还是弯弯的,承载着要满溢出的笑意。爸爸清朗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我感到一只大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你看,香穗,阿玉不愧是我的儿子。」爸爸把我抱起来(天哪,竟然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开始怀疑我的记忆了),声音里透着得意。不知怎的,听到这声音,我也得意起来,在爸爸怀里格格笑出声。
「——啊,阿玉竟然在笑!不得了啊,怎么跟你爸一样,坏心眼。」妈妈把左手执着的小提琴换到右手,以便空出一只手来捏我的鼻头。我尖声笑了起来,耳边只有满满的笑声,混着妈妈的声音:「——你这个小坏蛋——」
我和妈妈笑成一团。爸爸看着这样的我们——我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然后在我额边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我于是转过头看他,他脸上是温润又包容的笑意。妈妈凑过头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搂她的脖子。她凑近我们,然后爸爸又微微欠身吻了她的额头。
在那落地窗前,妈妈穿着粉红色的家居裙子,套着纱制的罩衫,好像图画书里的古代姬君一般好看。
「那,就小星星。」妈妈笑着说。外面满天繁星,花园里灯光朦胧,那夜色分外温馨。妈妈架起琴,轻轻吐气,抬手拉弓。
小星星——我后来便知道那是莫扎特的K265,原名称作“Ah vous dirai-je, Maman”,意思是“ 妈妈啊我要告诉你 ” 。那最经典的旋律一直萦绕在我耳边,第一次是单独的旋律,后面一遍遍地重复,加上越来越复杂的和弦和变奏,我竟不知道小星星可以如此好听。我着迷般地看着那红色的小提琴,那舞动的洁白手指和琴弓,那——温柔的、无与伦比的、我无可替代的母亲。
我想,我要学小提琴。
所以,在升高中的时候,我执意要报那所著名的音乐传统校——星奏学园。尽管我的兄弟姐妹们和青梅竹马们、还有与我家门当户对的孩子们都升上了市内数一数二的贵族私立学校,我还是决定选择星奏。我知道自己不是天才,所以只好倍加努力,国中三年每天坚持练四个小时的琴。我没征求任何人的同意,更改了父亲填写的志愿表,私自报了入学测试,总算是得到了进入音乐科的许可。
当我把入学通知交给父亲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呵斥一顿的准备。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看那信封上的蓝色盾形标识,便把他放在宽大书桌的一旁。
「玉太郎,我知道我无法阻拦你。」他看也不看我,低头继续着手头的工作,「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又何必来寻求我的意见呢?」
我愣了一下。他这样一盆毫无涟漪的冷水,一声不吭地浇灭了我胸中噼里啪啦燃烧的火星,却激起了强烈的无声怒涛。
我咬紧牙关。既然他都懒得理会我,那我又何必自找无趣。我脸上挂上微笑,答:
「父亲,我倒并不是来寻求意见的。我只是想……知会您一声而已。」
便转身离去。
开春的时候,我穿上那身米白色的校服,规规矩矩地扣齐马甲和外套。我想了想,把一直爱用的古铜色仿古怀表带在身上。今天的开学典礼,我被任命进行新生代表讲话(大概因为柚木的名号吧,要么就是我的文化课成绩)。我对着镜子抚了抚永远不听话的褐色头发,一种莫名的叛逆心涌上心头。
我想着——要不留个辫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