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 - 秦照
等候些许时刻，心中是那人心有不悦。纵数年相伴辅佐，自己仍不敢，亦不能触怒于他。那一袭宽大的丞相袍服披在身上之时，覆手天下亦不过片刻之间，却也注定自己不是可以嗔痴笑怨的寻常女子，于他，更是如此。
行过君臣之礼，拱手道：“臣先前在江南随蔡大家学习音律，可惜却是学艺不精，扰了陛下雅兴。”
青石砖上日日擦拭染了温润色泽，芙蕖净莲好似娇娆少女初绽，似是而非，分明不是盛开，细致处连花蕊荷叶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此取步步生莲之意，尽是为那宁国夫人所筑。他若真喜欢一人时，从不吝惜所有，为能博美人一笑，穷奢极欲，背上昏君名头又何妨。
她低眉敛目，砖上朦胧地映现着她只能算得上清秀的面容，平静不起波澜的眼中沉沉酝酿着悲哀，纵使如今风光，他心思却从不在她身旁流连，若有一日君恩耗尽，只怕不过三分流水二分尘。
“今年江南传来奏折，因天蝗之故，百姓供奉税收怕要减免些，臣想如此恐要在来年委屈陛下和诸位娘娘无法再营建新殿，且民之惶惶，亦无心奏乐取乐，此头等大事，正要向陛下通禀。”

皇帝-璋华
玄色冠冕上垂下的黑曜石珠串折射出冰冷的光泽，他目光沉沉，唇角微勾，本是英挺的眉目愈发多了几分邪肆，皇帝摩梭着手上的板指，微挑凤眸，露出几丝倨傲神色。
“哦？丞相可是在怪朕未曾领略一番你的鼓艺？”
皇帝轻笑一声，在寂静的夜里越发显得突兀，不怒自威的气势迎面扑来，慵散地转着琉璃玉樽，指尖不过微微一弹，玉樽便迅速飞出，啪地砸在那青砖上，映出一地华丽的碎片。
“秦卿倒是很为朕考虑嘛，竟然连来年的宫殿支出都想好了，不如，方才的六十四美人，你也一并笑纳了罢。”

丞相 - 秦照
“臣不敢。”
正欲再言，忽闻殿外一阵喧哗声，似还有赵学士的怒斥声。回神功夫，一青灰色人影已挣脱了卫士闯进殿来，正是赵显思。
赵显思身为三朝老臣，官拜一品太保，又是殿阁大学士，素来人品贵重，门生朝野。她蹙了蹙眉，心中似有些不好的预感，不待开口，赵显思已是抽出怀中奏疏，自顾自大声读来。
“臣闻古之尧舜，贤明君主，勤政不辍，爱民不怠。今陛下沉溺酒色，夜夜笙歌，数日不上朝廷，是何故哉？！”
“臣受国厚恩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暇过计，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
随着他句句清晰读过，秦照的脸已渐渐浮了惨白，赵显思名望太高，今日之事必触怒天子，若杀此一人，清流名声，陛下千古后事，尽毁于此！她上前两步欲止，赵显思却毫不领情，读至激昂处，愈发气势如虹，不见衰颓之像。
“昏暴之君施其虐，草野之民积其怨，其道也若此，天下何治哉！身处帝王之位，而行桀虏之态，污国害民，毒施人鬼！加其细致惨苛，科防互设；罾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君，贪残酷烈，于陛下为甚！”
读至此处，他已然气急，扔下奏折，不顾身旁卫士拉扯，大喝道：“国之将亡，必出妖孽！闻翊妍夫人蛊惑陛下，奢侈劳民，此女应妖星也，臣请诛翊妍夫人，以平民愤，振朝纲！”

皇帝-璋华
他慵懒斜坐在王座之上，闲散无比可又透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听着赵显思句句铿锵言语，掷地有声，皇帝的眼色愈发沉沉，嘴角挑出一丝冷笑，龙椅上虎口般大的鸽子血宝越发石衬得他眉目般噬血的戾气，不过一瞬，他却又微微扬起了唇瓣。
“趣哉趣哉，赵卿对处置翊妍夫人可是有何刑法”
皇帝扬了扬脸，凤眸微眯，似两尾狭长的弧扇，他目光悠悠一荡，落在赵显思身上，又似落在秦照身上。

丞相-秦照
赵显思乍见皇帝如此随意，不由怒从中来，重重将奏折摔在地上，厉声喝到：“臣以为罪莫辜磔于市，以儆效尤！翊妍夫人之族江氏，因出妖孽，宜贬为庶人！宁国夫人江氏，先太子妻也，陛下幸焉，不济人伦，岂非荒天下之大谬！”
辜磔于市！秦照悚然，凌迟之刑，碍于有伤天和，虽名声噪盛，却鲜少动用。原以为赵显思不过是出于义愤，所作所为尚有可求情处。而此言一出，况且……宁国夫人……
只是隐约感到上方那君临天下之人愈见森冷严酷，微觑一眼，自知此言已触怒龙之逆鳞，若再任由赵显思痛斥，恐怕性命不保！遂上前拉住其袖，愠怒道：“废太子有谋逆之意，杀之可也，宁国夫人既丧夫，自可再行嫁娶，以古制礼法，父死而子烝，并无不可，况此间事！赵学士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岂知赵显思并不理会她一番苦心，反而甩开袖子，愤愤道：“秦照！先前老夫敬你为过效力，如今才见得真容！身处丞相之位，得陛下信任主持国事。陛下行不礼，你不劝阻反为虎作伥，如此相位不要也罢！若再执迷不悟，赵梁之于夏桀，恶来之于商纣，无乃不远乎！”
殿内声势如此，守卫虽尚且不言，眼中已有各色繁杂，见皇帝仍旧难明笑意，思及先前来此听闻六十四歌姬赐死一事，自开春来早有再者，不由悲从中来。哀呼：“先帝！先帝！乾元大好之基业尽毁于此乎！”挣脱束缚，猛然撞向石柱。
赵显思的决绝是谁也料想不到的，虽年逾古稀，骤然爆发之下竟连宫廷禁卫都制止不住，轰然一声，脑浆迸裂而亡。殷红的鲜血顺着石柱缓缓下渗，玉莲花瓣本是细腻精致，染上丝丝红意，猩猩妖异。秦照大骇，未料今日之事竟得此结，深知此举才真真正正触怒帝王极限，即刻跪伏在地。
“陛下！”

皇帝-璋华
他听着赵显思句句言语，面色越来越阴沉，又见他猛的扑上石柱，愤怒的火焰顿时燃烧了双瞳，将桌上的玉樽砰地一砸，吓的身旁一干侍卫齐身下跪，口呼万岁。
“混帐东西！真是该死！”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的平静下来，开口道：“你们全都出去。” 又顿了顿，凤眸微挑，瞥了秦照一眼。“你留下来。”侍卫们陆续退下，偌大殿内便只剩下他和她两人。皇帝冷笑：“丞相好大的能耐！前脚刚进含元殿劝谏，后脚赵显思便进来慷慨一番，怀柔强硬兼施，朕倒是低估丞相了！”璋华的脸色极为难看，眸色闪动间，更是阴沉。

丞相-秦照
“臣待陛下之心，日月可昭，万不敢行此举！”
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逼出这几个字，她跪伏在殿上，柔荑紧握险些将丹蔻刺破肌肤。
他不信她！
这一回，好似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低着的面色更显惨白，连带着咬着的唇都失了血色。
她那样殚精竭虑日夜不眠为着他的江山，那样背负奸臣罪名拦截住谏帝荒唐的奏折，那样故作从容地为他遴选天下佳丽。她几乎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所有，却依旧看不见前方的曙光。
她是秦照。
堂堂齐国公之女，乾元丞相。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旁人只是欣羡腹诽，何曾看见她一分一毫的疲倦与惶然！
“为今之计，必先封锁赵显思死讯。其仕宦三朝，门生遍及朝野，吏部、礼部尚书皆为其得意门生，遑论天下士子更对其倾慕有加。若此事宣扬出去，为有异心之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冰冷的玉砖早已擦拭干净，只是她却犹然惊觉一股凉气与血腥直灌身心。此番言语，恢复往日沉寂，她低着的面容，也无了别的表情。

皇帝-璋华
他的面色依旧阴沉，像大雪即将来临的乌灰天空，震怒之下本是要传旨诛连赵显思九族的，可抬眼看到她跪在那里，纤瘦的肩胛撑不住那宽大的袍子，莫名其妙的，话就噎在了喉中。沉默良久，皇帝终于徐徐开口。
“石安，你先送夫人回去，告诉她朕今日政务繁忙，让她早些安置。”
石安素来是他的心腹太监，琢磨着皇帝这几句话越发不明透，要知道皇帝这些日子是把翊妍夫人捧到了天上去，就连皇后，都得让她三分，可现在……石安诺诺点头再不多想，轻声退出了殿内。
“丞相可是有何看法？”
璋华从王座上下来，步至秦照身边，黑色织金剑纹的袍子衬得他愈发颀长，眉目朗朗，眼中毫无波澜，只瞧着秦照，眼风却极是锐利，仿佛堪堪擦过耳畔的刀。其实此事，他心中已有定夺，左不过是想看看她是有什么法子。

皇帝–璋华
“张九全。”璋华唤进他的贴身大太监，“替朕传旨，就说赵显思与废太子旧属为谋欲行刺朕，败露后于殿内自裁，刺杀加自裁之罪，殃及子孙，但朕念其旧恩，特网开一面，免赵氏一族之死，赵氏全族，流放漠北，此生再不得踏入帝京。”
皇帝淡淡一笑，眉眼弯弯，悠悠开口，“做戏自然得做全套，那群老狐狸，岂是这么容易糊弄过去的。” 只见他拿过一块碎瓷在手上一划，皮肉都绽开了去，鲜红的血滴落下来。张九全顿时吓出一头冷汗，忙跪下请罪，吩咐宫人去请太医。
璋华依旧淡淡笑着，纤长的手指沾染了血液，对自己都能如此狠下心来，何况对别人，他的手微扣住秦照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眸光忽闪，勾了唇角。“还有，丞相秦照护主心切，救主受伤，惊惧心忧，允半月在府养病。”赵氏党宇众多，他不如将计就计，趁机打击赵氏党宇，又让秦照养病暗中让她操控，以避太过明显。

丞相-秦照
眼内霍然映入一双玄墨金线龙纹靴，颚间一热，便被强迫般正视其容。殷红血迹顺着他的手滴落到青砖上，衬染绯红之色，她的心无端一滞，百般计策城府都再难开口。
那人指尖带着鲜血的温热通过这一点的肌肤相亲好似传遍她全身骸骨，记不清已有多久未曾如此靠近，记忆里自他登基起，她见他便永远是丞相袍服，臣子恭敬。
分明得让人绝望。
“臣……”
也不知哪来的胆气，她竟先站起来摆脱了与他的对面，快步前去俯身取了瓷片亦狠狠将左手划开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痛……又似乎不是那么痛，她只是安逸久了乍不习惯。从前在战场之时也非没有受伤的时刻，何况此情此景让她份外感到不自在。帝王心术，谁又猜得准。
此刻背对着，他看不到她的神色，只能听见低沉又隐带无奈的叹息。
“陛下龙体受损，臣又岂有覆巢安卵之理。”

皇帝–璋华
“朕倒是替太医心疼那创伤药。”璋华勾唇一笑，言语里透着讥讽，可多了几分揶揄亲切，不似平日里高高在上冰冷的君王。他大步重坐于王座之上，嗓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朕命你这半月将赵氏党宇皆罗列出名单上来，暗中剪除他们的双翼。至于礼部尚书，朕自有分寸。”
他说得理所当然，即使是为了一己私欲，的确，他宠爱一个人可以把她捧到天上去，可万一摔下来，就是万劫不复。璋华沉吟几番，眉目间已带疲惫之色，微阖了双目，吩咐道。
“朕感念皇后育女辛苦，宜妃郑氏纯德贤良，晋贵妃，赐协理六宫之权。”

丞相-秦照
“遵旨。”
躬身允诺，面色平静不起一丝波澜，好似方才种种不过是幻梦错觉，只有左臂上的痛觉依旧真实。
“扬州行宫已派人加紧建设，大概明年三月后就可迎接圣驾。届时顺运河而下，正可一观扬州琼花。”
末了，还是添上一句。去岁就已动工的行宫，不但遍请天下大家，更是征集诸多异宝添饰，纵大气庄严不比皇宫，精致处奢丽妩媚只会更胜。从前——少年意气，江南如画，那样剑指长安的气度，她至死也难忘。
大概是江南对他和她都有难以磨灭的痕迹，种种错处，也唯有这一件，是她默认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的。
“臣告退。”
可她还有什么能奢望的呢。
是君臣，便断了所有。

丞相-秦照
回到府中，点了烛光沉默许久。悠悠的焰火照亮半壁，人影婆娑恍恍惚惚。半晌，取来笔墨，奋笔疾书。既罢，皆盖丞相府印，着宛秋明日送至各人府中。
“宜妃诞皇长子有功，兼性情温顺，着礼部操办，晋贵妃。”
她轻勾唇角，半明半暗看不大清神色，语调亦有几分奇异。
“传话江鹤，宜妃素来孱弱，不必大办，礼到即可。本相已算好吉日，十日后宜行，半月内卧病养伤，恐病气冲撞，便不去了。另以内廷名义，赐江鹤玉斗一双，铜权一枚，他也该懂。”
揉揉眉心，倦怠处，亦是无言。中夜枕于床榻，辗转不能眠。

翊妍夫人-江疏影
人生苦短，韶光易逝。她的生命从襁褓嘤啼到芳华正茂，都只活在这朱墙绿瓦金丝笼中。双眸上挑略略弯起，光芒狭夹着一点浮华的笑意，像脆弱的波纹被瞳仁小心地盛着，浮荡在表面却漾动不到心底。伸出柔荑，指尖的装饰折射出旖旎的光星，一如它的主人。
自长姊仙逝嫁入帝王家，转眼已至桂月，天穹渐渐变得高远起来，偶尔阖眼竟清晰可辨的听到鸿雁翅膀盖着翅膀的声音。妖歌曼舞，朱弦玉磬，只觉销魂。曲虽终，然意味各随人心。是知丝竹微妙均造化之功？突然耳垂处传来一阵痒麻，燥热迅速蔓延，脸颊上的绒毛敏锐颤栗。目光回转看向拥着自己的人，慢条斯理地将葱指自然的顺着其脸颊优美的线一路摩梭下去，轻言道：“喏。”起身，雍容雅步，月光下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单衣一尾一尾的翎毛，光泽幽暗，绚灿夺目。缓步向寝殿走去，只留下纤细桀骜的背影，幽远、漠然。
妍颜媣服，端坐镜前，待心字已成灰，只盼得石安前来通传陛下旨意，思绪一时千回百转，复娥娥理红妆，纤纤抬素手，琅音起：“摆驾帝业宫。”
已至殿前，罢手命人不必通传，推门而入，见人尚在小憩，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步履轻盈，珊珊作响。趁着对方没反应伸出纤长的手用力将其禁锢在榻上，发丝因突如其来的动作凌乱地遮在眼角，发梢并着珠珞软软地垂贴在身下人的脸颊，牵扯出细细的阴影。低俯身躯，吻住对方的唇，柔软温润，这种迷恋的感觉危险而不可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