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生平第一次室友会议的主题,是讨论要不要把我赶出去。
搬进合租公寓不足半月,我偶然发现茶叶蛋烹饪法门,兴高采烈地盘算煮给三位室友做早饭。于是有一天,我起大早进厨房,架锅放料拧开电磁灶,回房继续做睡前未完成的预习。我都算好了,茶叶蛋会在我出门上早课前完工,室友们将在食香中醒来。
我下课回家,却见楼前骚动一片。公寓门窗齐开,气味难闻,本应已身在教室的室友们正蓬头垢面、面色阴沉地坐在客厅里,对我的“我回来啦”置之不理,气氛诡谲而压抑。
原来,我出门忘了关灶,水干后四蛋爆炸,浓烟触动火警器,呛了三室友,惊了一栋楼,引得911呼啸而来。
我心脏咚咚响,半躲在公寓门边不敢进屋。
异国读书,解决“吃”的方法众多,校内食堂、校外馆子到处都是,但若将经济、方便、口味因素全都考虑在内,“自己下厨”的盟主地位却是无可动摇。
也难怪大家会说,出国就像进错了新东方,你以为你是来学英语的,其实是来学做饭的。
只是不晓得初入厨房的少年人,有多少经历过我这般窘遇。
1.“我们差点还没睡醒就身死异国了!室友如此,你睡得着?”
“我妈刚刚还在视频里劝我搬出去,说安全第一。”
当晚,室友会议气氛一度紧张,我被要求先回房间,见他们似在商讨处理办法,立刻把耳朵贴上门缝,也不管姿势狼狈难看,无比紧张地偷听客厅里的对话。
我原是好意,可千不该万不该怎么竟会忘了锅里的蛋,捅了篓子,室友气急,连远在大洋彼岸的父母们都想踢我出去。我搬出寝室,生平第一次合租公寓,这才刚刚开始,人家的独生儿女就被我弄得性命堪忧,自是作何反应都情有可原。委屈、伤心、耻辱和惧怕交错翻滚,我脑中一团乱麻,此刻独自在门后,一直噙在眼里的泪终于大滴大滴落下来。
却还是按时坐在电脑前与父母视频。
听妈妈是否按时吃饭,身体如何等毫无新意的唠叨,待她问及是否有不顺利时,我喉咙不住一哽,随即摇头。都好着呢,美国这么发达,能有什么不好。
你重金送我出国,自己做起留守父母。此刻我远在万里之外,无论发生什么,你所能做只有瞎胡想和白操心。既此,我何必害你伤神,催你老。看着屏幕里的脸,我暗赞自己聪明,开电脑前先用凉水抹了脸,又关了台灯,让镜头昏黄模糊,此刻就算我掉眼泪,你们也看不清。
门外还在开会,我向父母讲起美国佬佩服我画函数图不用计算器,最近学会了煮茶叶蛋,他们好不开心。
我17岁半,忽然发现,原来长大懂事,很多时候都是一瞬间的事。
室友讨论的结果,是“出来生活,谁没有个开始”“大家其实都有过类似经历”和“以后一起住,你一定要更加小心”。
自此,我被禁止独自在家做中国餐,闲时室友做饭我观摩打下手,忙时我匆匆煮食,结束后必有一室友进厨房检查,然后敲我房门,或叮嘱或夸奖。
周末Home Party是传统,众人带上拿手好菜的食材,集聚你家或他家,挤在厨房一面玩闹一面烧菜一面互相教学。各种语言夹杂,有时香港人说小话,日本韩国人听不懂了,便不满地大叫一声“公共场合,请说英语!”。一餐晚饭做到九十点,吃到十二点。若是逢年过节,则一定要拉开桌子揉面垛馅包饺子。
每隔两周,室友载我跑一趟超市,鸡胸鸡腿鸡翅肉上美国超市,鸡脖鸡杂筒子骨上中国超市。在美国,超市也能按种族划分,韩国日本墨西哥超市,全都充满本国食、本国人、本国字,你可以选择坚守一种文化,也无妨去取众家之特色,配合“每周优惠”活动券,这样,什么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能买得又地道又便宜。把它们塞满后备箱,再塞满冰箱,一边上学一边消耗。经年累月蓦然回首,自己已然被消耗成了中华小当家。
我18岁生日那天,下厨一桌感谢室友,室友以解除“单独在家不准做中国餐”禁令做礼,我终于出师。
后来,我见到厨房里笨手笨脚的学弟学妹,总忍不住叮嘱点拨,甚至夺过菜刀,反复演示交待,一定要收指尖,指节抵刀刃。不然伤了手指耽误了功课,没爹妈听你哭。
2.最常态,还是吃食堂。尤其在留学早期。
华盛顿大学十分有趣,它没有单独成栋的食堂楼,而是到处设点,要么设在寝室楼一楼,要么设在教学楼一楼,图书馆一楼,学生活动中心一楼,甚至在学校中心广场——Red Square上放餐车,厨师在车里煎汉堡夹三明治包热狗炒韩国饭,学生在广场上排队拿。
你会发现,食堂们有一个共通的特点,方便快捷。
这学校里的所有课程,无不从开学考到期末,回回作业考试均按百分比算进期末成绩,叫人精神紧张,忙碌无比,多亏有走哪都能吃正餐的食堂们,节约一些精力和时间。
是了,食堂身在教学楼、图书管里,无怪座位上总有边吃边写作业,边吃边讨论功课的人。
是了是了,24小时图书馆一楼的小餐吧,更是开到凌晨一点,并用广播提醒同学们,饿了就下楼吃点东西。
有食堂群如此,若非无意为之,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食堂的菜色,也是各国风味应有尽有。
从日本寿司到韩国泡菜饭,从中国炒面到印度咖喱,从汉堡到披萨,从沙拉到牛扒,无所不有,而厨师大都是勤工俭学的在校生。
他们不懂食物文化,没有精力精学烹饪,再为迎合大众口味将味道胡乱改良一通,如此,不难想象食堂们的另一特点:你想吃什么都有,什么都又贵又难吃。
比如有一种不知哪位美国高人发明的Orange Chicken(橘子鸡?),在食堂中国餐菜单里屹立不倒。它酸若醋,甜似变质番茄酱,通体呈橘色,形如糖醋里脊,一番咀嚼下来,口中竟余有隐隐的苦。逼得大家买菜回家,争做中华小当家。

3.吃馆子就又不一样了。
以“大熔炉”闻名遐迩的美利坚,来自什么国家、种族的群落都有,什么群落都有出来开餐馆的。
华盛顿大学隔壁有一条名叫Ave的长街,街上餐馆鳞次栉比,巴基斯塔甜点挨着泰国炒面,泰国炒面后面是越南粉,越南粉又与韩国石板豆腐比邻,再走两步,什么东京鲷鱼烧,台湾珍珠茶,墨西哥玉米馅饼,美国热狗也全能映入眼帘。他们的店主、雇员全是本国人,饭菜做得地道,说祖国话,还时不时掺和一脚华大事宜,赞助本国学生会。
而我最喜爱的,并不是这一条街吃遍全世界。
我讲两家好了。
第一家在Pike Place Market,派克集市。
集市位于西雅图港口,初因渔人、农民、民间艺术家齐撘篷子,聚集贩卖果实而成形,已是西雅图标志景点,每天被各国旅客走马观花,观花走马。
小铺坐落在渔人、菜农和果农间,只有一个吧台,两个座位。店主是位魁梧的中年白人,除了汉堡热狗三明治,他卖一种叫Clam Chowder的浓汤。汤是美国随处可见的牡蛎土豆家常汤,而他多放了三文鱼和一些珍果蔬菜,味道鲜美特别,又在这景区闹市,价格却竟偏低。
我有一回好奇问缘由,他倒诚实热情,哈哈大笑,大声说他成本最低。原来这集市本是居民自发组织而成,声名大噪后,政府除了划定地限,并未多加干预,这里因此房租水电免费,店铺易主别人也管不着。
他下午五点准时关门,我好言劝诫,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他却摆手,又哈哈大笑,卖到五点够花了,五点以后的时间我给自己和家庭。他指指贴满海报的墙,喏,我让那个乐队贴音乐会广告,他送我门票,我全家今晚去听。
这般聊几次,他便记住我了,常常我未走进店铺,他已经哈哈笑开,一面大声说“How are you doing Crystal”一面盛汤。还告诉我他和集市都是清晨五点开门,欢迎来玩。
我去过一次,便有了得闲就起大大早,上派克集市吃热狗等汤喝的习惯。
五点刚过,我坐在小铺高脚椅上晃双腿。天还是暗蓝色,各家渔人将大鲜鱼卸下货车,站定脚步,你扔给我,我扔给他,两三下便将鱼摆上货架,他们齐声吆喝一呼众应,动作言语整齐滂沱得像小学课本里描绘的《安塞腰鼓》。
菜农老实,年轻果农则常常尝试扔水果,扔歪了,水果落地便不停滚,果农一路追,狼狈身姿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有一天忽然灵光一闪,喝一口汤,对店主说,中国现在流行问你幸福吗。我打算拍一个西雅图版,可以来问你吗?
店主正在翻板烧火腿,准备一天的生意,他手上不停,抬头问我,我可以向13亿展现我的舞姿吗?
不等我答,他已踏上渔人的吆喝节奏,一面动作夸张地挥舞小铲,一面扭起他的魁梧身躯了。
天上,鱼肚白尚未完全睁眼,闹哄哄的派克集市身后,是灯光静谧船只挺拔的港口。与集市隔街相对的世界第一家星巴克还沉睡着,两三小时后,说着不同语言的游人们,又要在它门前排起长队了。

我还不熟悉西雅图时,常常去一家街角餐厅吃Cheese Steak,后来知道了它所处的Pioneer Square(先锋广场)边缘,是牛鬼蛇神们的巢穴,罪案频发,光天化日也鲜有路人,餐厅玻璃门上更是常有以“Wanted”为题的悬赏命案线索贴纸,因此纵然交通便利食味鲜美,我也渐渐改作了好几周一去。
餐厅简陋而宽敞,有个永远停在体育频道的小电视,我坐在里面等Cheese Steak,是用牛肉沫,汤汁和融化了的芝士作夹心的热狗。我有时边等边看球赛,有时则拿出本子记小说灵感。这里空旷清寂,适合神游。
厨房是开放式,起先里面一直是两个大男孩子,黑人,有一天却只剩了一个。我进门时见他独自站在铁板前翻炒意大利香肠片,鼻尖上的汗珠剔透灵动。
我想起店门上贴过的命案悬赏告示,鼻头忽然一酸,张了张口,终没有问。
结账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往机器边的小费桶里塞了20刀。
跟着胸口一痛,就这么一塞,一个半下午的勤工俭学白干了。
他找钱找到一半,抬头看我,神情错愕。
我说,Say hi to your friend。替我向你的朋友问好。
他撕了小票递来,微微颔首,Thank you, I will。谢谢你,我会的。
后来有一次,也是在这家店里,我亲历了人生第一场枪击案。
店里只有我和正下厨的大男孩子两人。我正伏案记灵感,远处隐约传来警笛声,我未在意,却听外面又连出几声利落清脆的闷响,我闻声抬头望门外,思绪还在小说里,突然联想到枪,傻了。
他“Hey”了一声,从灶下探出半个脑袋,蹲跪着朝我招手,我又在枪声里发了会儿呆,终于慌忙离开座位,一步三跌进厨房。
灶下竟有个小空间,他把我推到里面,我看他,他不看我,兀自神色戒备,周身散发着劣质古龙水与年轻男孩特有的气息,手里拿一把枪。
几周后,我又去吃Cheese Steak。
吃完付账,机器吱吱印出小票。他撕下小票,在背面写下一串数字,递给我。
This is for you,下次想吃时,打这个电话,我给你送过去。
I thought you guys did not have to-go service here。我以为你们没有外送服务。
他皱眉,黑人英语的腔调总有些凶凶屌屌的,I said this is for you.
我说了这是给你的。
后来发生了两件事。
大三秋天,我去学校书店买答题卡,买单时门外忽然几声枪响,玻璃窗转眼碎成一地。
我迅速钻进隐蔽处,躲好后发微博,Ave上发生枪击案,大家别靠近!再也不似第一次的彻底变傻,动弹不得。
第二件,我在Home Party上把小票电话号码事件讲了出来,正在切菜的闺蜜神色大变。
“你是不是戴了什么奢侈品,让人起了歹心?”
“我哪有什么奢侈品——除了,有一回心血来潮,在那吃了8刀的热狗,给了20刀小费。”
“就是这了,那老黑自此认定你充满入室抢劫价值!”
我想起他持枪蹲在我外面,和说“I said this is for you”时的表情,一笑置之闺蜜的话,并不相信。但异国他乡,诸多不易,我这么努力生活,实在无需去冒如此没有必要的险,因此再没吃过先锋广场边的Cheese Steak。

4.唐人街。
是汇集祖国各地美食的中国城,从广式甜点到四川火锅,讲中国话吃中国食,如果不是饭后付美钞,我都要以为我回国了。
特地单独写,因为它的不同之处,在于一个人。
我那年大一,初到美国,还在住寝室,吃食堂,想不通那些我闻所未闻的中国菜从哪里来。
朋友约我吃饭,我迟到了,他们叫我站在唐人街入口的牌匾下等,说会有人接。
不一会儿,一个戴棒球帽的亚裔少年走了过来,他皮肤很白,说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
他问我,你在等人吗?
我说是的,朋友们在附近的餐馆,我在等他们来人接,我不一定认识来的人,但还好这儿只有我在等人。
他笑了笑,伸出手来,我叫Mick。
我跟着Mick走进一家奶茶铺,他为我点了Honeydew,我小抿一口,顿时双眼放光,惊呼,怎么会这么好喝!?
我说我刚到美国,在学校吃了几回中国餐,已经绝望。没想到奶茶这么好喝。
他的帽子已经摘下,异常俊俏的脸惊讶了一下,绝望?怎么会,你跟我来。
他七拐八拐,拐进一家小餐馆,熟络地点一道菜,叫我尝,我惊呼声未绝,已被他带进了另一间。
他穿梭于鱼龙混杂、地形复杂的唐人街大街小巷,轻车熟路有如在自家后院散步。他说他自小长在这里。
我们一家一家地吃招牌菜,或点心或饮料或菜肴,吃完再走,走走再吃,他向我展示买单送Fortune Cookie(幸运饼干)的中国饮食文化,我说我在中国从没见过它。一直到暮色四合,店家络绎关门,街上开始零星出现黑人流浪汉,才发觉天色已晚。
他说我送你回家吧。我上车,说我住在华盛顿大学北区最北的寝室,你停在45街就好。
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我解开安全带,说谢谢。
他侧身抱了我一下,It was nice meeting you。很高兴认识你。
我已经被各种你好再见拥抱得习惯了,那一刻心跳却骤然不听使唤起来,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情急之下开了车门就跑。
Crystal,他叫我,you dropped your cellphone。你掉了手机。
Oh thank you。哦谢谢,我回身拿了手机,继续跑。
我打电话给朋友,说你真够孙子,把我丢给你朋友,一下午不现身。话未出口他却已怪起我来。
“你上哪去了!?我朋友等你半小时不见你,打电话也不接,一帮人紧张了一下午,你不来提前说一声行不行?!”
我反应了一下,顿时一身冷汗。
三年过去,我的谨慎与防备心早已不似当初,那般欺骗不可能再有可趁之机。
初始,我再去唐人街吃那美食,总惦记着问一问棒球帽,肤白貌俊的高个子吃货少年。得到过一些类似“你说Mick啊,你离他远一点,他不是什么好人”“Mick啊,他刚刚还在这里的”的答案。
久而久之,同学好友都知道了我爱吃唐人街餐馆,谁去都叫上我。
只是一晃三年,我再没见过Mick,也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他。
5.吃饭,无非是自己动手,食堂和校外餐馆。
离开了家,离开了吃饭仅需到时间上桌的日子,离开了妈妈那些当初并不觉珍贵的“明天想吃啥”和“丫头,开饭了!”,总要找到新的活法。
于是开始切到手,煮坏锅,然后渐渐懂得一锅汤该放多少盐;于是有了新的朝夕相处的人,吃我做的饭或者给我做饭;于是熟悉了食堂,习惯了学校;于是将自己融进城市里数不尽的小餐馆、小人物和小故事,并在这一餐又一餐的饭菜中,变成一个回不去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