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华沙,纳尔布特街8号。
曙光洒在楼前,树影与青草之间一时开满金色的碎花。这死后重生的土地过去曾被迫为侵略者分娩,从血肉里生生剜出一幢属于德国军官们的公寓楼,而战后成了一座学校,它又是波兰的了。我有时候来这儿举办钢琴独奏会,波兰孩子们围在我身边,好像春日里啁啾的云雀,年轻的笑语比我弹奏的曲子更动人。与以往不同,今天这里有一位新访客,他只用了一个问题,带我回到多年以前的最后一个雪天。
那时一辈子的苦难已经焚烧到头,城市死而复生,前路香花弥漫,而我只需要走下去,也只好一个人走下去。我背对废墟,仰头看大雪嚎啕似的落下来,站在那里,就好像站在另一条日界线上——倘若我一直胶滞在伤怀里,一动不动,就成了昨天与今天真正的界碑。我从此过的很好,有一个新的家,一架新的钢琴,名声也超过了战前,然而我没办法为此感到骄傲。更多人被战争毁掉了,他们曾是音乐家、画家、诗人,却不得不排着队,像集市上廉价的蔬果那样被挑拣,留下可以胜任的,成为搬运工、泥瓦匠,最后再成为烟与灰。
“在战争年代,您是否曾遗失某一件于您有着特殊意义的东西?如不介意,请登记您最珍重的失物,我们将尽力为您寻回。”跟着他又匆忙朝我解释,“一直有人在收集战争的遗物,我的一位朋友也曾付诸心血,建立一座小型博物馆,永远向那场战争的亲历者敞开——他十分乐意他的藏品归巢,甚至也期望下个世纪再没有谁成为同类的藏家。”他这时仍有一点拘谨,似乎担心被当成一群年轻人自以为是的噱头,毕竟他们从未亲眼见过血流出上一辈人的伤口。“我们也希望录制一部关于失物的短片,用已逝去的东西留住些什么,譬如一些细小的历史碎片,很抱歉冒昧打扰您,以及与您经历过同一场灾难的人。”
以一个俯视的角度,他从我头顶温柔地投下一朵云的影子,那是一双年轻的蓝眼睛,明亮清澈,令我想到Dorota——这两个人眼里都有天空。我猜想他多半并非犹太裔,只是一个普通的、愿意触碰那段历史的波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