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部分弟子的眼中，执剑长老离山的这段日子，天墉城的生活与平时并无不同，只是，掌教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陵端！你有没有看见执剑长老？”
　　“掌教，执剑长老去乌蒙灵谷了，还没回来呢。”
　　“哦哦，我给忘了。”
　　“肇临！去请执剑长老过来一趟！”
　　“掌教，执剑长老不在啊……”
　　“啊，是么……”
　　“芙蕖……”
　　“爹，您不要找了，执剑长老真的不在啊！”
　　“……”
　　涵素如此反常，引得众弟子忍不住在背后议论纷纷。
　　“掌教这是怎么了？执剑长老明明不在，还总是想找他。”
　　“谁知道啊，掌教平时都挺正常的啊。”
　　“可是自从那天晚上和芙蕖师姐玩游戏输了之后，掌教就……”
　　肇临这话一说出来，大家的目光便都投向了芙蕖。
　　芙蕖吓了一跳，无辜地摆了摆手，“不关我的事吧，那游戏不过是罚爹爹给执剑长老弹个琴，至于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嘛？”
　　“那咱们也不能看着掌教就这么……吧？要不要请凝丹长老给掌教看看？”肇临提出了一个貌似很切实的提议。
　　芙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爹又没病，请凝丹长老干什么？”
　　肇临挠了挠头，“那怎么办啊？”
　　“我去探探风。”芙蕖把胸前的发辫往后一撩，迈着自信的步子朝天烨阁去了。
　　芙蕖找到涵素的时候，涵素正一个人在偏殿打盹，他那单手支额边睡边不自主地点头的样子令芙蕖颇为心疼，不禁放轻了脚步。
　　这样的姿势自然睡不踏实，涵素很快就惊醒了，抬眼一看芙蕖站在门口，便问道：“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终于不是开口就问执剑长老了。”芙蕖暗自嘀咕了一声，“也没什么，就是看爹爹最近有些辛苦，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女儿能帮忙的。”
　　涵素捏着眉心无力道：“你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能帮什么忙，给我好好修行，别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游戏，我就省心了。”
　　“哦……”芙蕖一脸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道：爹爹果然还是很在意那天的事啊？也太小心眼了吧……
　　“还傻愣在那里做什么，回去好好修行。”还未彻底清醒的涵素感到满心烦躁，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连亲闺女也不想见。
　　芙蕖撅着嘴退了出去。她算是明白了，爹爹这毛病大概只有执剑长老回来才能好，自己犯不着现在去触他霉头。
　　其实，涵素也能察觉到弟子们的目光中已有异样，也许自己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但又有谁能知道他的苦衷，体会他挣扎于梦境和现实的痛苦呢？
　　前天夜里，涵素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他一如往常地约几位长老到天烨阁议事，向来最先到场的紫胤却迟迟没有出现，久等之下，涵素忍不住向左右问起执剑长老何在，得到的回答却是——天墉城不曾有过执剑长老！也没有名唤紫胤的人存在过！涵素愕然，顾不上理会其他长老，亲自跑到临天阁和剑阁去找，却发现两处都已人去楼空！此等情形令涵素愈发惊惶，御剑寻遍了整个天墉城，只希望这是大家和他开的一个玩笑，然而那蓝衣白发的身影却再也没出现在他视线里……
　　好不容易从梦中惊醒过来，涵素马上召集了许多弟子，一一询问紫胤的去向，还好得到的回答是执剑长老只是暂时离山，去赴乌蒙灵谷韩休宁之约而已，不日即归。
　　但噩梦对涵素的折磨并没有到此为止，当他重新入睡时，相同的梦境再次出现，时而还夹杂着那天半夜，紫胤听了他一曲《凤求凰》之后从容而去的背影……
　　一开始，涵素只当是自己对紫胤的感情被压抑了太久，所以一不小心表露了心迹之后竟给自己造成了神智上的混乱，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但后来涵素发现情况与自己想的有所不同。梦的奥妙在于它通常是有寓意的，而重复的梦更有一种神秘的预言的意味。那么他总是梦见紫胤离去，甚至所有人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是否暗示着……紫胤将一去不返呢？
　　一念及此，涵素又急又怕，连夜派人前往乌蒙灵谷，希望能追回紫胤，可是到现在为止，派出去的人都没有能替他带回紫胤，哪怕一点消息都没有……
　　折腾到现在，涵素已是身心俱疲，他叹着气，目光漫无目标地扫过屋内一灯一柱。忽然，涵素的目光停在了案头的一个落锁的小木柜上，他自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最为精致的一把，轻车熟路的将小柜打开。
　　柜中别无他物，只有一枚几乎四分五裂的青玉平安扣。
　　涵素捧着这枚平安扣，如同捧着天上的月亮，目光里满是珍惜，就连一身躁气都缓和了不少。
　　如果没有紫胤施下的破魔咒，那么这枚平安扣也不过是一枚普普通通的平安扣，但在当年，上一代掌教托紫胤带年轻的涵素下山历练之时，这被紫胤施过破魔咒的平安扣着实救了他一命，否则他早已是黄土白骨了，又岂会有如今执掌天墉城之幸？
　　哎……紫胤，这平安扣护了我平安，希望也能护你平安归来吧。涵素默默祈祷着，明知无用，但求心安。

　　或许是上天矜悯，又或许是祈祷当真有效，仅仅一个时辰后，一道蓝色剑光降临天烨阁前，正是紫胤御剑而归。
　　只不过紫胤看上去风尘仆仆的，身后还背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刚踏入天烨阁便急忙找了涵素，请他协助自己对这孩子施加封印。
　　难得见到紫胤有着急的时候，涵素当然不敢怠慢，倾尽全力配合紫胤将封印完成后，才问起他这几日的经历。
　　原来，紫胤带回来的这孩子名唤韩云溪，其母韩休宁乃乌蒙灵谷一族之巫祝，紫胤找到他时他已惨遭灭族之祸，正饱受焚寂凶剑煞气的煎熬。
　　商定了如何安置韩云溪后，紫胤已是满面倦容，涵素心有不忍，也只好压下这几日的担忧不提，催促紫胤回去好好休息。
　　但是心细如紫胤，纵使疲惫也能看出涵素的满腹心事，他屏退了红玉，问道：“掌教真人面带憔悴，可是紫胤不在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棘手之事？”
　　涵素摆手道：“紫胤多虑了，天墉城太平得很，你还是快回后山去养伤休息吧。”
　　紫胤眉梢微扬，也不和他争执，转身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当真无事？那我去问问其他弟子，掌教应当不会介意吧。”
　　涵素马上败下阵来，拦住紫胤，老实交代了自己被噩梦缠身的经过。“就是这么点小事儿，你这不是已经平安回来了么，我那些梦也就不必当真了。”
　　紫胤却不愿轻视，十分慎重地考虑良久之后，才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掌教可曾想过，这或许是魇魅侵体之兆？”
　　“魇魅？”涵素听到这两个字，不禁背后一寒。魇魅可是专门入人梦境，取人精神的邪魔啊！
　　“掌教不必担心，只需今晚来临天阁暂宿一宿，紫胤以离魂术入梦，倘若当真是魇魅作祟，紫胤可为掌教镇魇。”
　　紫胤虽然说得轻描淡写，涵素却知道他所谓的离魂镇魇之术要冒多大风险，断然拒绝道：“万万不可！你还有伤在身，我怎能让你施那离魂镇魇之术！”
　　“掌教……”
　　“说不行就不行！紫胤你听我的，好好休息，去闭关疗伤，韩云溪我也会替你妥善安置的。”
　　“涵素！”紫胤虽然辈分超然，却一向对历代掌教执礼甚恭，如今直呼涵素其名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真的生气了。
　　被紫胤含怒一斥，外加一记嗔视，涵素顿时气势全无，乖乖噤声。
　　见涵素被自己镇住，紫胤略缓和了语气，道：“你放心，我伤势如何自己心里有数，还未严重到无法施展离魂镇魇之术。还有，你身为天墉城掌教，不可轻视自身安危，否则你置这天墉城上下弟子于何地？今夜戌时临天阁，你若不到，我便亲自来请。”
　　紫胤下了死命令，涵素毫无推脱余地，只好应下。
　　酉时三刻，涵素已站在临天阁的院子里，他可不敢让紫胤久等，更不想被一脸怒容的紫胤亲自“请”来。
　　为了给涵素施镇魇术，阁中特地没有掌灯，还熏起了安神香。涵素摸黑进去，颇有点不适应，昏暗中，他只能瞧见紫胤的一头白发。
　　听到涵素的脚步声，静坐的紫胤头也未回，只道：“到那边床上去躺好，尽快入睡，我好离魂入梦。”
　　这一室清幽宁神的香气十分的催人入梦，又有紫胤在侧，忧虑已平，加之这两天未曾安枕也着实困顿不堪，涵素很快便酣然入梦。
　　紫胤在一旁看着他睡熟了，双目微合，凝神静气，不片刻已魂体相离，顺利进入了涵素的梦境。
　　然而涵素的梦中一片清明，毫无异常，紫胤查看了许久也未有结果。心道：莫非那魇魅已被自己打草惊蛇，不敢出没？
　　转眼黎明将至，涵素一觉醒来，见紫胤依旧在自己睡前的位置打坐，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愧疚的同时忍不住为他心疼。“紫胤……”
　　紫胤眼睑微抬，看了涵素一眼，复又垂下。“我没有找到魇魅。”
　　“也许本就没有。”只是一眼，涵素已察觉了紫胤目光中的疲惫。
　　“容我休息几日再入梦查看一次，若当真无事，便就此罢休。”
　　涵素知道紫胤的脾气有多么固执，但他还是无法不劝：“可是你的伤……”
　　“无碍。”紫胤丝毫不为所动，“何况我还要亲自为云溪寻个安身之处。我此次闭关疗伤，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若不现在就将一切都安置妥当，岂不后患无穷。”
　　涵素无奈离去，一直守外面为紫胤护法的红玉进来收拾香炉，无意间瞥见涵素睡过的榻上遗有一枚青玉平安扣，便拾起来交给了紫胤。
　　紫胤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阵这枚布满裂痕的青玉平安扣，纳入怀中，示意红玉不必声张此事。
　　而后，紫胤为云溪寻普通人家寄养无果，只得收在自己门下，并为其更名百里屠苏，又趁自己稍作休息，准备再次施展离魂术为涵素彻查噩梦的几天空当，开始向屠苏传授入门法术。
　　不料这天，紫胤正在屋内静休，忽听外面传来陵越的呼救声，他赶去一看，却是屠苏煞气发作！
　　煞气必须立即镇压，屠苏的性命却也得保全，投鼠忌器之下，紫胤不慎挨了焚寂一剑，最后虽然勉强将焚寂剑灵封回了屠苏体内，他自己也被煞气入体。这两败俱伤之下，紫胤只觉喉中腥气逆涌，方一起身便呕出一口鲜血。
　　看来彻查魇魅之事，要提前一些了，否则再拖下去，自己这身体还能不能使得出离魂镇魇之术便不好说了。紫胤看着掌中煞气留下的黑印，暗自叹息。
　　仍旧是酉时三刻，涵素应紫胤之邀再次来到临天阁。“紫胤，我上次从你这走后，丢了一样东西，不知你可曾看见？”
　　紫胤觉得涵素很在意那个平安扣，却没想到他真能当面追问平安扣的下落。鬼使神差之下，紫胤竟说起谎来：“你可是说那青玉平安扣？我见那东西已破损不堪便丢掉了……你若不舍，不如改日我赔你个新的。”
　　平安扣丢了，涵素心里固然不悦，但紫胤这种平淡如水的态度却更令他心酸眼涩。原来，紫胤都已经不记得那个平安扣是为何破损的了么？
　　各怀心事的两人一时无话，紫胤再次以离魂术入涵素梦中，这次他终于看到了涵素的梦境，不料却是一段往事。
　　数十年前，涵素还是个眉目俊朗的年轻弟子，上一代掌教对他青眼有加，特地托了紫胤带他下山历练，除魔卫道。
　　那一日，他们二人落脚一个小镇，正遇上紫胤的旧仇镜罔为害一方。紫胤修成剑仙自是不怕镜罔，可那镜罔的奸诈狡猾也更胜以往，不敢挑战紫胤的剑术，单独选了修为尚浅的涵素下手，还好紫胤早有防备，在涵素贴身的青玉平安扣里施了破魔咒，镜罔加害不成反被破魔咒击退，紫胤乘胜追击，一招空明幻虚剑使它粉身碎骨化为尘埃，至少百十年内无法重返人世作乱。
　　看着梦境中的涵素悄悄将损坏的平安扣收好，紫胤心中似五味杂陈，正失神叹息，忽然感到魂魄虚弱无力，仿佛外面的身体出了状况！
　　紫胤急忙离开涵素的梦境，魂魄归位前的一瞥，他已看到自己嘴角沁出了一丝殷红。
　　紫胤魂魄附体的瞬间，超出预料的剧痛袭遍全身，使他感觉如遭车裂。剧痛中，一股腥甜在喉间翻腾不止，紫胤侧头掩唇，接连几口热血呛出，先是喷在掌心，随后顺着指缝渗出，点滴淋漓，溅出一片血泊。
　　门外红玉听到屋内声响，急忙进来掌灯查看，见紫胤骤然吐血，止不住惊呼出声：“主人！”
　　睡梦中的涵素被这一声“主人”惊起，一睁眼就看到紫胤皱着眉倒在红玉怀里，唇角、手心沾满鲜血，不禁大骇，慌忙上前查探。
　　“紫胤？紫胤！”涵素见他还有气息，立刻为他运功疗伤。然而他真气运行间却遇到了阻碍，细究之下他才发现，在紫胤体内俨然有一股与焚寂剑灵同源的煞气在四处流窜，难怪紫胤被折磨得如此痛苦！
　　经涵素帮助调理内息后，紫胤已缓过了最痛苦的阶段，他吃力地抬眼看向涵素，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涵素和红玉不必担心。
　　涵素又气又怕，声音都颤抖了。“紫胤，你总是要我不可轻视自身安危，要心系天墉城，可你呢？你伤势已恶化至此，还要为我离魂，寻找魇魅，施展镇魇之术，你有没有想过天墉城？天墉城可以没有我涵素，但是不能没有你紫胤！”
　　紫胤垂着眼睑，许是也觉得有愧，过了一阵子才缓缓道：“是我不自量力，忘了魂魄不能离体太久，否则煞气失控，会散入四肢百骸。”
　　“说起来，你体内怎会有煞气存在？你在幽都不是因为强行打断幽都婆婆封印焚寂才受的伤么？”涵素开始怀疑紫胤是否隐瞒了什么。
　　紫胤借着被红玉扶起的动作，悄悄把右手往袖底缩了缩，一脸平淡的把话题转回了涵素身上。“我的伤只需闭关休养几载便可无妨，但是你……”
　　“怎么？”涵素不满紫胤这么明显的转移话题。
　　紫胤瞥了他一眼，幽然道：“虽无魇魅，却有心魔。”
　　心魔？涵素茫然了一阵，不知紫胤的“心魔”所指为何，正要追问，却听紫胤已下了逐客令。“我累了，你回去吧。”
　　涵素只好揣着这份糊涂告辞。“紫胤，以你现在的情况必须放下手头的一切，马上闭关疗伤，我不能容忍执剑长老在我这一代掌教在位期间有任何三长两短！”
　　直到再也听不见涵素的脚步声了，侧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的紫胤悄悄睁开眼睛，从怀里摸出那“被丢掉”的青玉平安扣，端详着，摩挲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终是化作一声低回忧悒的轻叹，还未飘出临天阁便已消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