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的是一个平淡的故事，就像在城市的拐角处看到的一把老藤椅，或者一个补鞋匠。城市的街道，结了褚褐色的痂，爬行的车辆，是跳蚤，或者虱子。
井盖下面是什么，散发出腥臭味的粘稠的黑色浆体，是整座城市的血液；行色匆匆的人儿，从东奔到西，从南跨到北，或者相反，在城市的某一个角隅，往返的人群总不多也不少，共同维系着城市的新陈代谢，总有人降临，总有人被埋葬，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昼夜交替。
我们曾经平静的等待死亡，尸体自然风干，血肉渗入大地，祭祀游荡在空旷的田野，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吹来遥远的原始的气息；我们急不可耐，纵一把大火，尘归尘，土归土，世界躺在死亡上，我们走在上面。
死亡之后不再有什么，如果一定要有，只是一把骨灰，锁在一个小匣子里，我们从来不曾真正自由，永永远远局促在狭小的匣子内，连死亡也不例外。
村子旁有一条大河，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流向哪里，我只看见它没日没夜的流，总也不会干涸，河的这一岸是爸爸的家，河的另一岸是妈妈的家，我从河的这一岸走向另一岸。
河里绊住了一个年轻人，是一个大学生，他们划着小船在河里采菱角，我在岸上摘花，一种紫色的小花，浆汁流出来是绛色的粘液，我听见哭喊，朝他们看过去，船在河心打转，三个人立在船上，哭丧的脸，倒吸着气，惊恐，惊恐，还是惊恐。不见了一个人。
船靠了岸，他们发疯似的四处寻人，渐渐人群围了过来，我站在人群中，手里捏着我的花，几个渔夫扛着网撑着篙就下了河，过了一会儿，拖着沉重的渔网划向岸边，靠向岸的时候，碧青色的水面渐渐浮出一件白色的衬衣，随着水波起伏鼓动着。
一双大手捂住了我的脸。听说是被河里的草绊住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我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人也没有河，只有思想沿着细细的绳索，幸好它是不必用看的。
我曾经想要一个伙伴，很想很想，想得发了疯，整个下午，我都在村子里转悠，我在寻找我潜在的伙伴，我爬上一棵树，树上有一个鸟窝，里面有一只刚刚孵出不久的鸟，稀疏的灰褐色的羽毛，像婴儿的头发，也不会飞，我喜欢它，我要把它带回去，我要将我最好的东西都给它，我会将它抚养长大，我想象着它光明灿烂的未来，我把他捧在手心，满心欢喜，它惊恐地扭动着身子，”吱、吱“的轻声叫唤着，虚弱又无助，我承诺将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予它，我们一块儿玩耍。我要带它回家。另一只大鸟，一路尾随，总停在离我最近的一棵树枝上，”嗷——嗷——“的哀嚎。
我把它放在书桌上，趴在桌子上看它，它太小，还不会支撑着站起来，它的两只小脚在桌子上打滑，”吱吱“地叫唤着，歪着脑袋看着我，我盯着它的眼睛，它圆圆的眼珠凸出来，亮晶晶，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膜，像泪光，大鸟盘旋在我窗外的一棵树上，”嗷——嗷——“，一声接着一声。我心里不舒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不舒服，我把它捧起来，两手举在胸前，一路飞奔，跑回那棵树下，把它放回窝里，我没有跟它道别，就一个人回了家。
我紧紧捏着手中的花，渗出温热的汁液，温度蔓延渗进我的肌肤。就像多年后我握在手里的的骨灰，我亲眼见白色的狭长的箱子推进熔炉，化为灰白色的粉末，细碎的骨头掩埋在灰烬里，家族中的每一个小孩都要握一把骨灰，余热还未散尽，握在手里是潮湿的温度，这种温度渐渐渗入肌肤，沿着血液，抵达心脏，”扑通、扑通——“。
我们曾经围坐在奶奶膝旁，听她讲“何首乌”的故事，说后山上的一个何首乌成了精，化为小孩的人形，白天他就化为小孩的模样，跑到山下来跟村子里的小朋友一起玩，晚上就回到山上，变回原形，埋在土里。
何首乌有一个最好的小伙伴，家里穷，经常被其他孩子欺负，何首乌常常帮助他。
有一天，何首乌告诉他的小伙伴，其实他是一棵何首乌幻化的人形。小伙伴回家跟父母讲了这件事，父母让他送一条红丝带给何首乌，第二天小伙伴亲手将红丝带绑在了何首乌的头发上，扎了一个小辫儿。
晚上，小伙伴的父母偷偷上山将何首乌挖出来，做了药引。
我总想有一天能够遇到何首乌，求得它的原谅，就像那个红丝带是我亲手系上去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