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放肆,这间屋子岂是你能随便进的。”百里屠苏捉住小蝉的手沉声道:“还不快退出。”
“不,好不容易找到磊哥哥,就算是屠苏哥哥你的命令,我也不会放弃这个折磨他的绝好机会。”小蝉说着逐渐收紧双手,百里屠苏迫于无奈,一把捉住小蝉的手将小蝉拽到一边。
“他不是晋磊,你冷静点。”
“你胡说!他明明认得我!”
方兰生咳了数声,道:“我认得你是因为……咳咳咳,因为我在晋磊的记忆里看到了你。”
“哼,还说不是磊哥哥,你能看到他的记忆,不是他的转世又是什么。”小蝉指着方兰生道:“我在红叶湖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他,虽然转生数次,但是命格却没有变过,要不然休宁大人怎么会把你拖进乌蒙灵谷。”
“是娘把他拖进来的……?”百里屠苏的面上出现了可以称之为讶异的表情,小蝉气鼓鼓地回答道:“没错,休宁大人将他拖进谷内,打算在下个月的女娲诞上用他举行仪式。”
仪式。方兰生的脑中嗡的一声,晋磊与韩休宁的对话一句一句在他脑中出现,还有那件在晋磊房中的双层黑底红纹镶金木盒与散落一地的银饰。他抬眼环视周遭,原本应是颜色艳丽的红绸布如今已破烂不堪,挂着的灯笼也残缺不齐,但是仍然能够从这些装饰中看到当年这间喜堂是何等的华美。
“……我不同意。”百里屠苏的声音传来,逐渐唤回方兰生的思绪,“他是无辜的。”
“屠苏哥哥你怎么了?”小蝉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不禁大声说道:“我们等了这么多年才等来能与你一同举行仪式的人,你为何要白白放过他?况且他怎会是无辜的,他前生欠我们不知几何,今世用他的命来偿还也不为过!还有二十天就到女娲诞了,错过了这次,我们又要等二十年!至今为止,我们等了多少个二十年你知道吗?!”
百里屠苏望着小蝉,一点退让的意思都没有。最终小蝉颓然退出屋子,在临走之前,她黯然道:“屠苏哥哥,你若是执意要护他周全,那么最好赶紧将他送出去,否则到了女娲诞,休宁大人必定会强迫他举行仪式,你无力阻止。”
小蝉走后,方兰生终于放下心来。他将门窗关好,又回到百里屠苏身边,迟疑道:“木头脸,仪式……是什么?”他在问这话的时候心里已有数,但人有的时候就是忍不住明知故问,只因不亲耳听到是不会停止自欺欺人的。
百里屠苏闭上眼片刻,缓缓道:“我们是女娲遗民,每二十年都要由大巫祝与其命定之人举行仪式以达到与女娲沟通的目的。女娲的使者会在仪式中将已死之人的魂魄带走,让他们回归幽都,得到永久的安宁……”
女娲,自古以来便有传说是掌管生与死的女神,除此之外她亦是皋禖之神,有书载曰:女娲祷祠神,祈而为女媒。因置昏姻。是以乌蒙灵谷的送魂仪式需得由大巫祝夫妇来进行。但是传到百里屠苏这一代,却因为他的猝然长逝,而没有来得及娶一个女子来一同进行仪式。当时的大巫祝,百里屠苏的娘亲韩休宁,为了能使仪式顺利进行,只得向女娲问卜,得到的答案却是只能用命格与百里屠苏相合之人来进行冥婚,在婚礼之时由新娘向女娲献上生命,女娲的使者会将百里屠苏与新娘,连同将二十年来魂无所依的女娲遗民们引向幽都。
方兰生第一次听百里屠苏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百里屠苏,问道:“所以晋磊是你的新娘,但是他反悔了,还逃了出去,对吗?”
百里屠苏点点头,道:“当时我已身死,魂魄在谷内游荡,无力改变我娘的决定。为了已死之人而去杀害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种事实在荒谬之极。”百里屠苏走到自己的棺木前,伸手抚过雕刻精美的棺椁。方兰生的视线追着百里屠苏的手,看他从前走到后,然后转身望着自己的灵位。
“我不怪晋磊反悔,毕竟陪一个自己只见过数面的人去死这种事太荒谬,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引狼入室。即使我心里清楚错不在他,却还是忍不住怨恨。”百里屠苏一直背对着方兰生,似乎不想他看到自己是何表情。他沉默片刻,忽地转过身来,道:“直到刚才,我才恍然,事情已经过去数百年,晋磊也早已不在人世,我应该放下这份怨恨,让自己好过一些。”
方兰生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想不到该说什么。他听百里屠苏说这些话,心中竟是隐隐疼痛,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想走过去,握住百里屠苏的手。这个想法让他吓了一跳,他猛然回过神,庆幸自己还没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百里屠苏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又走回来握住方兰生的手,正色道:“既然我娘打算让你代替晋磊,那么送你出去这件事绝不能再拖,现在就跟我走。”
方兰生怔怔看着被百里屠苏握住的手,根本没听到他说了什么,恍惚间好像被带着去了什么地方,他也全然没有过问。
“是你!是你!不要走!”
突然间有人在这寂静的夜里大喊,把他飘到不知何处的思绪全给吓回来了。他定睛一看,正是红叶湖跳下木桥的猎户。方兰生瞧他一直盯着百里屠苏,心道绝色女鬼该不会就是百里屠苏……?他转头去看百里屠苏,只见他眉头紧蹙,一言不发,显是十分烦恼。
“到前面去等我。”百里屠苏松开方兰生的手,往后退了一点,道:“绕开那个人,不要靠他太近。”
方兰生闻言绕了一大段路到前方的祭台上,他担忧百里屠苏,是以边走边回头去看,只见在他离开后片刻,那猎户忽地扑向百里屠苏,却在碰触到百里屠苏时扑了个空,百里屠苏如散去的朝雾,消失无踪。方兰生心中一凛,正待返回,却瞥见百里屠苏站在他身边,道:“赶紧走,我娘来了。”
是方才那猎户惊动了大巫祝。方兰生如是猜想。他紧张地望向四周,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百里屠苏说的总不会有错,于是他跟着百里屠苏经过木桥,来到巨大的石像脚下。不等他仔细辨认这是否女娲的石像,百里屠苏就带着他进入石像之后的一道门内。
门内正是由人力开凿而出的一个巨型洞窟。
“快点。”走在前头的百里屠苏停下来等了等方兰生。方兰生微微喘着气,边跑边说:“这已经是我最快的速度了。”非是他身子虚弱,而是百里屠苏的速度实在太快。
百里屠苏叹了口气,刚想说话,便看见远处韩休宁的鬼魂飘然而至,穿过层层阻碍,以几乎是飞的速度朝着他们而来。方兰生也看到了,他咬了咬牙欲再迈步,却不知怎的脚下一滑,直直摔倒。
方兰生涨红了一张脸,如果魂魄能够脸红的话。他迅速回头想要看看是什么玩意儿害他在百里屠苏面前丢脸,却看到一只透明的手缩回地下去。百里屠苏走到他身边,方兰生以为他要将他扶起来,正要伸出手去,却不料突然整个身子腾空,百里屠苏抱着他躲入不远处一个石壁的罅隙之中。
这个罅隙是人为的,内中又深又窄,放着许多动物的骨头,象是用来祭奠什麽。方兰生和百里屠苏面对面挤在一块儿,石壁硌得两人后背生疼。方兰生想要离百里屠苏远一点,手上不知摸到什么物事,疼得他倒抽一口气,百里屠苏立刻身子前倾捂住方兰生的嘴,另一手指了指眼睛,然后摇了摇头。
方兰生马上就会意了,他朝百里屠苏点点头,待到百里屠苏放开他,他才慢慢将手移到眼前,只见手上扎着一根细小的碎骨,虽扎得十分之深,却一丝血迹也无。百里屠苏将他的手放到面前,抬眼看了一下方兰生,方兰生愣怔了一下,然后很自觉地捂住自己的嘴。
拔出碎骨的过程是安静的,方兰生没有发出一点点声响。百里屠苏将碎骨轻轻放下,却没有松开方兰生的手。那只手正是之前他强行带方兰生离开时握住的手,方兰生如今是生魂,身上自是不会留下任何伤痕,但百里屠苏知道那个时候他的力度大到足以在方兰生的肉身上留下痕迹。方兰生见百里屠苏一直盯着他的手看,便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百里屠苏的肩膀。
韩休宁似乎无法找到他们,起先百里屠苏从罅隙中见到她似乎在搜寻他们的踪迹,但约莫一刻钟后,韩休宁再也没有出现过。百里屠苏朝方兰生使了个眼神,便轻轻移动着自己的身子,打算先出去看看,但是这罅隙实在太小,加之两人又是面对面,移动中曾多次身体碰撞。方兰生虽有些痛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他尽量将身体贴着石壁,好让百里屠苏出去。
百里屠苏跳下罅隙环顾四周,没有看见韩休宁,便回过身去朝方兰生伸出手。方兰生握住百里屠苏的手,躬身前行两步,正待出去之时,他无意中一抬头,竟是看到一个穿戴十分厚重的老婆婆,一声不吭地站在百里屠苏身后。她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但方兰生知道她在盯着自己。
方兰生被这突然出现的老婆婆吓了一大跳,当下忘了自己身处罅隙之中,猛地直起身来,一头撞到石壁上,发出一声闷响。百里屠苏立刻转身,那老婆婆随即消失不见。
“快下来,方才那是村里的巫祝婆婆,定是去给我娘通风报信了。”百里屠苏说着将方兰生扶下来,一把搂住他的腰,道:“用力抱紧我。”
“啊?”方兰生刚想要伸手去揉揉被撞到的头便听得百里屠苏此话,顿时停在那里不知所措,他怀疑他把头撞坏了。百里屠苏却是不容他多想,再次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方兰生只好很用力地抱住他。
拥抱他人是一个很奇妙的体验,方兰生几乎没有拥抱他人的经验,是以他抱着百里屠苏,觉得有种以往不曾有过的感觉慢慢升腾而起。然而他没有办法细细品味,因为他抱上百里屠苏之时已经身处另一个所在。
一个幽冷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