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蚊的夏 原作者

慕鹿
文/阿翊
别有野麋人不见，一生长饮白云泉。
-1
搬离原来的住处已经有些时日了，早晨隐隐能够听得解冻了的水声。
只是这山间田野还是泛着冷气的。
金珉锡拢了拢袖打开了房门，木栓泛着潮意被搁置在门角。再不用等多久，这山间就会开满了花，花花绿绿的时节也就是春了。独自在这隐居的好地方，金珉锡倒也乐得清闲，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多半自言自语也怕扰了这儿的清净。
难得。
不久前在揭榜之日落了榜，金家的人便扬言要将金珉锡逐出家门。左邻右里都知道的事，金家世世代代都是商人，这长子金珉锡一出生便被寄希于摆脱商人的命运。私塾也上最好的，家里还时不时给先生送酒茶，就盼着给他多传授传授，好中个状元，最差也落个官名。
一个官顶半边天，奈何金珉锡丝毫没有要应了这希冀，随随便便的去了，也坦坦荡荡的回了。问是感觉如何，金珉锡就笑笑，什么也不答，掩了门独自做事情去了。房门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挠得金夫人心痒，却也不好打扰，哪知再日揭榜时，却惊得岔了气。
金老爷那举起的棍棒还未落到金珉锡身上，他就直直地跪了下来。脊背挺得直，膝盖着地的声音也清脆。狠狠地磕了三个头，道一句“孩儿不孝，孩儿无能，中不了状元，这种读书人做的事情还是留给弟弟们吧。抹了金家的黑，我自然知道不会再回来。”就拿着早就备好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
原来那般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过是在收拾包袱。
金珉锡的两个弟弟就躲在了柱子后面，看着大哥走出这个家门。
“怕是再不会回来了。”年纪尚大一点的叫金俊勉，护着被金老爷吓惨的金钟仁说“大哥总是说自己不是读书之人，私塾偷让我去上的原因大概也是想让我们中个官，好随了娘亲他们的愿吧。”
金钟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攥紧了金俊勉的长衫。
金俊勉是生得最秀气的，自幼就被金珉锡教导一定要在未来中个好官。于是潜移默化地也悟到了很多，用起功来也格外刻苦。“俊勉，金家就靠你了。”金珉锡成年之日拉着金俊勉说了这样的话，金俊勉大概就懂得了。
大哥是要走的，大哥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然而金珉锡生得也是一副书生相，只是看起来并不文弱，思想也常常不同于他人。在别人像那些中了举的人投去艳羡之时，他双手一背决不进书房。金俊勉听得他一个人自语“乱乱乱。”却不得其由。
但这其中其实并没有如此多的玄机，不过是金珉锡厌恶名利争夺，而恰逢政权更迭频繁期，于是干脆甩手不干当个闺中文人。连金俊勉也不曾知晓的是，金珉锡虽不求学识广，却爱诗词爱得紧了，只是常常写好便烧掉，不留一丝痕迹。
大概金珉锡就是那种，宁愿一辈子不为人所知，也不愿站上任何高地的人。
不穿长衫的金珉锡显得精神朝气，粗布麻衣衬在身上却也不显得俗气。望着泛起雾的树林，金珉锡挑起担子准备着出门打水去。大概是等春完全地来了就不用走那么远去打水了，这样想着，便启了程。
一个人的时候便是什么也不用担忧的，毫无后患也无需藏匿，时日不久的独居，金珉锡好像已经懂得了历来诗人们隐居的乐趣了。也许此生就出其不意的葬在了这林中，再无人纷扰，也无人知晓他写过的每一个字。
林子的尽头便是水源了，清清冽冽的水流从山间流下，若不是寻路时经过这里，金珉锡怕是不知道何处才有水源了。
打满了还沁骨的水，金珉锡靠着树干坐了下来，露珠还未散得干净，困意和疲惫自然是免不了的涌来。金珉锡闭上眼睛准备休憩些时分，却忽的听到蹄子踩踏地面轻巧的声音。并没有立刻的睁开眼睛，金珉锡也不愿打扰这林子里所有的生灵，只是呼吸愈沉，脑子里回响着那轻巧的蹄声。
大抵是鹿吧，金珉锡如是思索着，渐沉进了睡意。
鸟鸣声还没有热闹起来的清晨，鹿蹄轻敲石板路。彻骨春水还未解冻完全，林间已是有了几分春色。大抵是在青葱的林叶间，大抵是在清澈的水源旁。也大抵，是在树下小憩的人边，徘徊停转，最终紧挨着卧下的鹿。

-2
待到金珉锡醒来的时候，手边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大吃了一惊。
随意扯过衣袖擦了擦眼睛，这才看清了让自己觉得暖哄哄的东西。皮毛干净，斑点零星，枝桠般的角只消一点点距离便可触到金珉锡的胸膛。
细微的动作却也还是惊醒了那鹿，鹿耳抖了抖，清澈水灵的眼直直的望进金珉锡眼里。阳春三月，这鹿的眼里，怎好似盛下了一整季的雨露。不谙世事的黑眸闪烁星点的光，卷席极致的黑，也明召极致的亮。那鹿看金珉锡有了动作，凑上前嗅了嗅他的胸膛，又轻巧的推开身子，两步之外的看着他。
“你可是怕我昏倒于此？小家伙？”
金珉锡咧嘴冲那鹿笑起来，被无数人称赞过的眉眼此刻显得温柔又好看。只是那鹿似是不太领情，急急的冲出几声喘气声，却也不再向着他的方向。金珉锡却因此笑得更开，也不知到底是懂得了它的脾性，还是因它的举动而发笑。
“不愿意被称为小家伙也没关系，无论如何你是善良的生灵，我应当感激你才对。”金珉锡的声音在山林间显得并不突兀，那鹿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冒冒失失的凑上前去，鼻尖点了点金珉锡的手指。
奇异的触感弄得金珉锡一阵心痒，伸手试探地抚上鹿的脑袋，感觉到那鹿轻微地抽动了一下，接着便安然的任他的手附在它头上。
感觉到鹿的信任，金珉锡心下一软。
多好，这林间有太多善良的生灵，有太多不被世俗沾染的纯净。
那鹿渐渐走近了金珉锡，几乎是依偎在了他的臂下。带有温度的茸软让金珉锡恍然觉得，饶是世上有再精良柔软的丝绸，也绝比不上这一刻的触感。
站起身，对那鹿报以友好的笑容。“我要回去了，本是该打完水就回去的，没想到在这里睡着，还碰见了你。”挑起水桶，稳了稳身子“有缘自再相会啦，但愿我们真的有如此缘分。”装满水的水桶并不轻，晃得金珉锡的身子有些摇动。深吸一口气踏上归程，向那石板路的尽头行去。
而那鹿，久久的望着金珉锡离去，眺望处也不过那石板路。待到最后一抹影子消失，那鹿才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轻巧的蹄声敲击地面的声音，似乎比来时更显欢快。
回到房中，悉数将水倒进水缸。金珉锡坐在桌前不由自主的提笔写下一个鹿字，左右端详。这字，到底是没有如此传神，却也足够让金珉锡好好回想一番那鹿的身姿。虽不是第一次见到鹿，但这般不怕生的倒是头一回。
那双动人的眸子到此刻都还印在金珉锡的脑子里，久久不能散去。大抵这一生也不会再见过比那鹿的眼更清澈的了，甚至连多对视片刻，都怕心里的污浊会跑了去，侵蚀了那纯净的令人生惧的眼。
如此想着，回过神来时，那鹿的身影竟已在自己脑海中徘徊了好几日。其间再去打水的时候却没碰见那灵巧的身影，大抵是缘分只供会面吧。那仅有一面之缘的鹿，在金珉锡心中竟也占了不小的分量，在这隐居生活里，重重添上斑斓的一笔，叫人怎的不去挂念。
而金珉锡又一次惦念着那鹿时，门口却忽的传来一阵声音，搅得金珉锡不得不从遐想中挣脱开。
慌忙跑去门外，惊得金珉锡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衣衫单薄的少年倒在门前，发丝有些凌乱，甚至带些湿气。单薄的身板并不足以撑起不合身的衣裳，但恰到好处的身形又不至于看起来孱弱。侧颜秀气，线条俊朗。只是不知道此人为何倒在金珉锡的门前。这林间，怕是只有金珉锡这一处有人烟了。
慌忙的将少年抱起，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病态的轻，放到床铺上，一时金珉锡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堂皇的将他安置好，转身去点燃炉灶烧水。还没有照顾过别人的金珉锡一时间觉得有些无力，以前在安乐窝被照顾得太好，竟然到此刻不知道如何去照料别人，想至此更是觉得无奈。
抱了棉絮将少年捂住，有些湿润的头发和微烫的面颊让人感到不安，热水翻腾的声音像金珉硕不安的心情一般躁动。
少年睫毛比常人更浓密，面容也讨喜。若不是突出的喉结昭示着，金珉锡定是将他认为是姑娘了。但这少年怕是不喜欢别人这样认为的，金珉锡虽生得没有好看到极致，但从小也没少被认为是姑娘家，那般窝火的心情倒是可以理解到的。
望着不知名的少年，金珉锡惶惶而愁，这春日，究竟是要发生些什么事。

-3
终日游荡，徘徊，辗转，跌宕，饶是最终能走回你眼前，走到你心上，也该是一生的造化。
等到金珉锡都退去了厚重的遮风的衣裳的时日，那少年却还是没有醒来。终日一动不动安静的沉睡，纤长的睫毛似是在梦中颤动过几下，此后，竟然也再没了动静。
第八日。
日月星辰在这八日当中的变化，就算不可看的，也定是有了许多。这躺在床上来历不明的少年，身子是虚弱到极致，只是原有的体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至于太狼狈，维持着生命。这深山僻林里也无法寻得一个郎中，金珉锡是吊着一颗心，用了所有的法子，日日夜夜都盼着他醒来。
沉默的守着沉睡的少年时，金珉锡总在想种种他晕倒在此的原因。
或许是遭遇了追杀，慌不择路的逃进了这里，精疲力尽之时终于看到有了人家而跑来却因体力透支而晕倒在地。或是上山寻着什么，却迷了路，最终徘徊停转于此...
关于他的种种，只是做足了假设，还未得到求证。
静默片刻，金珉锡走到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什么，用石砚给压好，翻出搬到这里来之后再没动过的钱袋掩了门下山。就算是个神仙，这八日下来也该消受不住了。寻思着天黑之前能赶回来，尽快地去找大夫买了药方，再带回来些补品。
只是路途比想象中更长，一来二去的也到了暮时。
急急打开房门，不想却面对的是空空如也的床铺。被褥被捋到一边，显然是金珉锡不在的时候，那人已经离开了床铺。惊诧得半天才把气喘过来，怏怏的摸索着点燃了灯，这才开始听到床脚处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
警觉的向黑暗处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僵持好一会儿，窸窣声渐渐大起来，一个轮廓在灯影下终于是映进了金珉锡的眼里。
那本该在床上躺着的少年，本是蜷缩在床脚的身影哆哆嗦嗦向前，朝着金珉锡的方向爬行而来。手臂上的线条看起来惊人的流畅，摇曳的灯影打在玲珑的鼻子上，碎发遮住了左边的眼睛，嘴唇不安的颤动着。
“你...醒了？！”
终于是看清了那不安的影子，金珉锡这才把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些。看着那少年行动不便也就帮着将他扶到了床上，将油灯挪到了床边。就着这样的光还是不能把他的轮廓看得更仔细，相较白天看到的样子，此刻更为柔和。
“你从哪里来的？为何晕倒在我门前？”金珉锡将那少年眼前的细发拨开，露出好看的眼睛。那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竟一时间让金珉锡失了语言。只是面前的少年久久不语，微微皱起的眉毛表达着不安。
“莫不是...你不能说话？”
那少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点了点头。神色为难的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晃了晃手。继而又紧紧抓住金珉锡的衣袖，甚至看到他的手骨节发白。金珉锡赶紧安抚着他，拍拍他的背，语气温婉地道一句“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赶你走。”
少年湿漉漉的眼像是求证一样盯着金珉锡，让金珉锡不由得笑开，那一笑，也彻底让少年失了戒备心。
“不知道你是为何来到这里，但是你恢复身子之前我会照顾你，若你好了也愿意留下，那就和我搭个伴吧。”如是说着，金珉锡翻找着带回来的东西，将少年的杯子又捂了好。“我去给你煎药，你这身子是该补补了，好起来倒也该比我更强壮才是。”
金珉锡让人安心的念叨传入少年的耳朵，缩进了的肌肉也松弛下来。金珉锡煎药的时间，少年竟昏昏沉沉的又睡了去。待到药冷得差不多，再叫那少年的时候，金珉锡竟有些忐忑。
如若这次再叫不醒，该如何是好。
但当那双大眼在蒸腾的药气中睁开时，金珉锡的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了。招呼着让他做起来，自己便端了碗和汤匙，一口一口的喂着。浓重的药味让少年撇起了眉毛，金珉锡就笑盈盈的念叨，要快些喝完才能好起来，身子壮了一切都好办。
少年也是听了话，大口的吞了药汤，一双眼睛向下弯了弯，是在朝金珉锡笑。
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里竟也显得如此明亮动人，看得金珉锡心中一悸，似乎是不知这笑，究竟魔力有多大。就算这是个哪方神仙下的术，金珉锡此刻，也该是心甘情愿地走进去了。这二十几年间，金珉锡见多太多人的笑颜，就算是那传言中一等美人的笑，怕也不及此刻。
因了这昏暗中的明亮，因了这百年不见的纯净笑容，一切未知，我甘之如饴。

-4
照顾着少年的日子，金珉锡越发的觉得自己也跟着他的好转精神了起来。
不满意金珉锡成日让自己的活动局限于床铺上，少年便在床沿边不安分的动来动去。瞧见了他这副不得安生的模样，金珉锡也就准了他下床活动。哪知道这是个好动的主儿，来来去去差点将碗碟打翻。
金珉锡心有余悸的收拾着碗碟，那少年就在一旁立着，一双眼怯怯的看着他，夹着些许愧疚的神色。少年站起来着实比金珉锡高出些，渐日恢复的身子将原有的体质都显了出来。待到他已经完全行动自如，并且有更多的闲力气时，金珉锡也会让他帮忙挑些木柴。虽说金珉硕力气也不算小，但那少年挑着柴禾还走得脚下生风的样子着实让金珉锡吃了惊。
好在一来二去，也着实减轻了些金珉锡的负担。两人也默契渐长，看那少年的样子，也该是要留下了。
“我整日这样没有名号的叫你也不太好，你该是有名字的吧？”
金珉锡望着对面捧着碗吃得开心的少年，生得这般好看，定是有什么来头的人。就算只是误入了这里，也该是有个好听的名字才对。
那少年放下碗，皱着眉想了想，望着金珉锡点了点头。
“那你可会写字？”
说着就铺开了一张纸，将沾好了墨的笔递给少年。
或许是许久没有写过字，少年执起笔又思索了好一阵才开始书写。字迹虽然称不上娟秀但也还算整洁，少年因为专注而不自觉抿起的唇却意外的吸引了金珉锡的注意。
见笔尖划过的纸上，赫然出现一个鹿字。金珉锡不禁心里一抖，迫不及待的想看他下一个字。
第二个字相较之下更好写一些，少年的书写明显更加流畅了。横竖错落之间，显出一个“晗”字来。
“鹿晗？”
被叫到的少年愣了一愣，然后弯起眼笑开了。
鹿晗，多好的名字。
清晨的小鹿。
金珉锡替他收好了笔，拿着那张纸端详了好一阵。“以后我可就这样叫你了，鹿晗。”那人点点头，似乎很是高兴金珉锡终于不再单调的用“你”来称呼自己，眼睛盯着金珉锡上下翻动的嘴唇，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你还记得，你从哪儿来的吗？为何那日晕倒在我家门口？”
鹿晗神色迷惑的摇了摇头，澄澈的眸子望穿了金珉锡的心，好像他的脑子都和他的目光一般干净。也许的确是——的确是轮到了他们。轮到了该相遇的时候，也便不由得凡人再去探究起因，是上天给的缘，于是便好好的收着，好好的顺着这路径向前走去。
“罢了，也许该是到了我们遇到的时候。”
“今后，便请多指教了，鹿晗？”
故作俏皮的歪头望着对面的人，噗嗤一下双双都笑出了声。
今后这遍地都不认得我的花花草草，都由你和我一起熟悉。这与世俗纷扰隔绝之地，便是只有你我的绝境。多好，从今往后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或多或少的都将记得我们，原来我并不会因为追求和对自由的渴求而住进孤独的囚楼。
忽的鹿晗敲了敲金珉锡面前的桌子，指了指金珉锡，又指了指那纸上鹿晗的名字。金民心当下意会，提笔在鹿晗两字的下面添上的自己的姓名。
自幼跟着最好的书法先生学出来的字的确是清秀的，衬在了鹿晗那还称不上墨宝的字下面，竟显得意外协调。一个卓力在笔直的横竖，一个尽心于流畅的撇捺。似乎此刻看来，什么都是相配，都是绝配。
“你当真是老天赐我的大礼。”
破天荒的小心收好这写下了两人名字的纸张，像是生怕一觉醒来便会记不得，认不得。迫切的想在这孤寂被打破的伊始，留下蛛丝马迹，好生用来铭记，好生用来回忆。为了追求自由，金珉锡便是一天一天孤独的熬，嘴上不说，也的确没处说。如今终于不再形单影只，只觉得那山间的小路都阔了几分。
大抵是在人最难捱的时刻，都会有人带他逃离。只看是你，只看是他，愿意，或是不愿意。

-5
“鹿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打水？”
和鹿晗一起生活已经有了些日子，没有日历来计算到底过了多少天，没有精确的数字，但好像这一辈子，都会这样细水流长的过下去。
听见金珉锡的呼唤，鹿晗就从里屋走了出来。比金珉锡还高半头的个子，因为不合身的衣服显得有些滑稽。两步踏过来，伸手就接过了金珉锡将要挑上肩的担子，点点头把金珉锡往前推了推，意思是我们走吧。
春的尾巴也将要不见了，树林愈发的茂盛起来。鹿晗欢实的挑着担子，两个水桶就跟着他前前后后的甩动。任凭金珉锡在身后好笑又无奈的嘱咐他要如何小心一些，如何不能滑到了，他也是只是快速的点点头，继而又带着新奇的意味玩得不亦乐乎。
像是弟弟，也像是孩子般调皮顽劣的性子，就算是不能言语，不能像一般的少年一样用着奇怪的音调来逗金珉锡开心，但他丰富的肢体语言和多情的眼神，就已经能够让金珉锡本就不太空荡的生活满足起来。
这样好的人，也的确是不该做普通人的。
虽然金珉锡有时候也在想，如果鹿晗能够说话，那他的声音会是怎么样的。是带些温柔的，圆润的吗，还是有些凌厉和穿透力的，抑或是比那可人的脸更低沉的。猜测了种种，虽然也是期盼能听到他的声音，但有时候再看看眼前生龙活虎的鹿晗，也就没再多了想法。
而鹿晗也并非时时刻刻都活力过剩。有时微小周到体贴的举动，能够让金珉锡感动甚久。大概思想被放逐了太久，连神经也变得粗大起来，突然感受到一丝细腻的温暖，便会久久放在心里，怎么也舍不得忘记。
金珉锡和鹿晗的生活并非那么热闹，但好歹也柔和，能将一切锋利都软化了下来，绵长又绵长，好似一条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路。
不过是，好似。
当金珉锡清晨打开房门看到一张烂熟于心却怎么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脸时，脸陡然变得煞白。
而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在这时间都仿佛放缓了速度的林间，金珉锡竟已经离家两年。
谁人能测量时间的快慢和方向？年月日，刻分秒，怕都不能概括。
“钟仁。”
金珉锡狠狠的叹了口气，往后退几步，却抵上了朝前走来的鹿晗的胸膛。被门挡住的视线让鹿晗并未能看到金钟仁的所在，只是用疑惑的眼神望着金珉硕，像是在问“发生了什么？”又等不到他的回答，索性往前一跨，便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无措的看看金钟仁，又望了望鹿晗，最终还是把金钟仁迎了进来。
倒了杯水，金珉锡示意鹿晗安生的坐着，好在他也配合，两人对着金钟仁，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钟仁你...有事？”
无论怎么说也还是疼了心的弟弟，自小闹过的矛盾甚少，只是而今突然再见到，有些说不上来的愁绪。金钟仁几度张开了嘴又合上，最后叹了口气还是开了口。
“哥...”
许久不见，金钟仁的脸已经看起来硬朗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软趴趴的迷糊样，多了些凌厉的味道，让金珉锡也是欣慰也是艳羡。
金钟仁的嘴唇较厚，只是张嘴叫了一声哥，那声音也快要将金珉锡催得落下泪来。
“娘亲她——”苦恼的咬咬唇“娘亲她生了大病，这几日支开了爹去远乡找了大夫，求着我把你带回去让她再看一眼，她好...好上路...”金钟仁的表情并不很鲜明，半垂下的眸子透出无奈的气息。
这消息震得金珉锡一愣，差点控制不住拍案而起。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之前没有找大夫？”金家不缺财源，自然也不缺人力，要找个好些的大夫郎中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金夫人的病没道理拖到如今这副将要西去的境地。转念想了想，金珉锡颤着手，问道“莫不是...生了什么医不好的病？”
“近邻能请到的最好的大夫都请过了，都说治不好，不如早些准备后事来得妥当...”金钟仁这下抬起了头，黝黑的眼望进金珉硕的眸子“哥，你看...”
“要我回去吗...”金珉锡捏住了鹿晗不安晃动的手，不想反被一把握住，伸出另一只手安抚的拍了拍“也好，只是我朋友，我不能留他一人在这里。”
“房间收拾收拾便是有的，哥，如果愿意回去看娘...明日出发吧，我来时用了三日时间，不知道回去要多久了。”
金珉锡这才想起，大概是前些日子下山添置物什的时候与小铺们有了些交情，如若不是那样，金钟仁大概是不会找到这里来的。想起来有些庆幸也有些懊悔，既然金夫人还是想要见金珉锡，就说明作为母亲也还是舍不得这个思想独立的大儿子，但若不知道此事，自己也不用如此突然的牵挂吧...
抬头对上鹿晗的眼睛，金珉锡是知道的，自己不说，鹿晗便不问。他总是等到自己愿意时当做最忠诚的聆听者，安静地倾听，只是点头，将那些话悉数收进肚子里，成了永远的秘密。
“明日跟我一起走，好，还是不好？”
鹿晗也就点了头，握住金珉锡的手也没放开。
我跟了你便是，你说你不会丢下我，我便跟了你，寸步不移。

-6
路上一刻不敢多停歇的三人急匆匆走了两天，终于是到了金家的宅子。
金老爷的确是不在，庭院里的每一寸，都还是原来的模样。金珉锡看了心里有些发堵，不由攥紧了鹿晗的袖口。鹿晗也不知其中的缘由，只是离他近些，再近些，想把所有的温度都加于他身上，好让他不那么慌。
“我带你朋友去安顿安顿住处吧，你去...看看娘。”金钟仁停在房门前。
“也好。”金珉锡拍拍鹿晗，意思是要他安心。鹿晗也就了然，看着金珉锡转身进了门，这才跟着金钟仁一道走。鹿晗身上的粗布衣服与这庭院里雅致的景象格格不入，但那一张脸确实极为没有违和感，若好生打扮一下，定是个瞧起来就来自书香门第的主儿。
“你...往日都是和珉锡哥一起住的吗？”金钟仁带着鹿晗绕过梁柱，走到客房前。见鹿晗点头，金钟仁手下的锁也喀拉一声打开，门被推开嘎吱作响，光线照进来看得见斑斓飞扬的轻尘。
“原来你是当真不会说话，我还以为你只是不多话，失礼了。”挥了挥面前的灰尘，金钟仁看着鹿晗站在门口，逆光来看，鹿晗的身形清晰的显现出来，并不比金钟仁强壮，却足够抵得过金珉硕。“无论如何都感谢你和珉锡哥一起度过如此长的时间，想必也很难熬吧。”
丝毫没有等鹿晗做出反应，金钟仁又絮絮的说起来“想来珉锡哥和你一起的生活才是他最想要的，他是放弃了读书人的身份因为不想做官离家的，想必这些，他都未曾告诉你吧。”鹿晗揉揉头发，并不似金钟仁那样束好，只是及了耳际的头发未经打理，看起来并不整齐，却也多了些柔和。
“若是决定要和他一道走，就请走到底，大哥他其实耐不住寂寞。”金钟仁走出门外，却又停下来，转头对着没有动作的鹿晗道“那么之后就住在这里吧，想必看起来如此善良，又是珉锡哥的朋友，定不会嫌弃这儿了。你先休息，房间我会找人来打扫。”
说完这才离开。
待到金钟仁的脚步渐远，鹿晗才回神开始打量起这房间。大概是许久没有人住的缘故，房间免不了有些灰尘。但隐隐的还是可以看得装潢的精致，有些商人的财气，也有些书生的文气，大抵的可以看得出金珉锡生长的环境，也该是好的。怪不得那人总是那副好脾气，总是那样令人感到安心。
想到这里鹿晗惊了一诧，竟突然有了想要和金珉锡一起经历他过往的想法。转念又想，这人的过去是最容不得后来的人参与的，想要知道，了解，怕是只有人本的解说能够解答。只是自己这与金珉锡走过来的日夜，不也是旁人介入不得的过往吗。
“鹿晗？你在里面吗？”金珉锡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鹿晗探出了半个身子。“果真是在里面呀。”金珉锡笑着，走进了门。“看来钟仁都给你安顿好了，我的房间就在隔壁，若是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过来找我的。”金珉锡的笑容并未完全舒展开，鹿晗及时的捕捉到。指了指金珉锡上扬得不自然的嘴角，作了个疑问的手势。
“哎...果真还是被你发现了。”金珉锡索性也就不再笑“我娘的病是有些重，大概是有十天半月卧床不起了。方才去探望的时候也还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昏睡。虽然离家至此，也还是担忧啊。”
鹿晗闻言，抓住金珉锡的手臂拍了拍，意在安心。金珉硕也了然，点头道“我也希望一切好起来，毕竟也是自己的娘亲，说到底还是有孝顺在，良心可不能违啊。”说罢又望着鹿晗“想必你也会是个孝顺的人，眼神里的正气是骗不了人的，且不说你的眼又那么清澈，定是没受过市侩污染，多好。”
鹿晗就笑，金珉锡说过，鹿晗笑起来让人觉得莫名安心。好坏不离，大抵是个善良的安定蛊，能让人摒弃躁动，只是看着他笑啊，就觉得仿若时间都静止了。不似女儿般的笑让人神魂颠倒，只是让人觉得能化除锋芒。
“等娘亲好起来，我们就回去。”金珉锡扯开有些绝望的笑“就算娘真的挺不过，头七之后，我们也回去。”
鹿晗点头，眼神闪着令人安定的波光。
那么，待到那日，我们就回家吧。

-7
鹿晗和金珉锡住下的第二日，金俊绵也寻医赶了回来。而今是病急乱投医，各处的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被请了个遍，只是大多都是探探脉便摇头告辞，或是开些药方拖沓的药，也并不做其他治疗。
不出意料，这个被带回的大夫也表示自己束手无策。“大夫，当真没有办法了吗？您能不能再想想法子？”金俊勉眉毛淡淡的撇开，心境是着急的，但看上去依然温和。在金珉锡离家的时间，金俊勉已经接手了金家大半的事业，却也时常抽空学习，全力的遵循着金家老爷和夫人的意愿。本就是个温和的谦谦君子，也渐渐将金钟仁带得礼仪得体，凭着金俊勉，金家的口碑是愈发的好起来。
“这个我也无能为力啊金先生。”那大夫只是叹气“可否借一步说话？”金俊勉也会意，让佣人继续照料着金夫人便跟了那大夫出门。“大夫您有什么可以直说。”金俊勉颔首，对于这类职业，金俊勉一直抱有尊敬的态度。金俊勉最初的念想便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医师，但受缚于金家的状态和金珉锡的游离，金俊勉不得不提早担起了担子，只得放下执念一心为金家工作起来。
“情况是这样的，不怕您多虑我也就直说了，金夫人这病怕是罕病，不常有，所以也没有对症的方子。看那脉相似乎问题又不止出现在身子上，怕是心里也有了心疾，如若不想金夫人痛苦度完余生，还是不要再乱投医的好，毕竟这世间，能将身心都治愈的人，也不会有几个啊。”那大夫也是诚恳，看着金俊勉愈发凝重的神色，再嘱咐道“如若不信，金先生您可以当我是个庸医，我也自然没有理由怨得您，但有些话，我怕是不得不讲。”
“您请说。”金俊勉深呼一口气，尽力展开平静的笑。“用药也好，不用药也罢，我估计金夫人她的时日...怕是不会再多了，得幸或有几月，往少了算，也不过周天的时期。不想给金夫人留下遗憾，那就待她醒来的时候多多问她的心愿，再帮她了了吧。”登时金俊勉觉得有些短气，稳了一阵，这才点头告知大夫可以离开，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告诉金钟仁，和那刚回来的大哥。
独自在门前愣了一阵子，利索的吩咐佣人去准备更周到的照顾，一边走向金珉锡的房间。
“大哥...”推开门，不见金珉锡的身影，反而看得一人俯在金珉锡的桌子上看着典籍。“我打扰到你了吗？”见不是金珉锡，金俊勉点了头表示歉意，那人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摇摇头，友好的裂开一个笑容。“你该是鹿晗吧？我听钟仁说了，是大哥的朋友...你有看到珉锡哥去哪儿了吗？”
鹿晗歪了会儿头，抓过手旁的笔和纸一笔一划写道“珉去了集市”，然后递给金俊勉看。金俊勉了然，道了别便推门而出，脑子里却始终想着方才鹿晗写在纸上的字。从没有人用“珉”这样的称呼来叫过金珉锡，大抵他自己也是不知道，他在鹿晗心里，竟有这样一个特殊的别称。几乎不能想象如果鹿晗能够说话，那叫出来的“珉”会不会过分的动情了，让人一听都觉得快醉了。想到这里，金俊勉眉间的川字显露出来，莫名的有些担忧。
“俊勉？”听到有人叫自己，金俊勉抬起头，正是金珉锡。“你回来了？大夫怎么说？”金珉锡快速的走近，停在他面前。金俊勉摇了摇头，两人之间便只剩下了静默。金珉锡和金俊勉之间一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金俊勉作为家中老二，表现得比大哥金珉锡更稳重。但这些，都是金珉锡从小一直不停教导金俊勉的，久而久之也就在心中形成了习惯，两人彼此都懂，也对彼此颇有无奈，时常的扶持着，常常相顾无言也能坐上一天。
“哥，这次回来，便多住些时日吧，我们...都很想你。”金俊勉双眼盛满了担忧的望着金珉锡，而后者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金俊勉的肩膀“我自然知道...我们俊勉啊长大了，让我这个做哥哥的都自愧不如啊。”
“没有的事，都是大哥您——”
“别说了，俊勉。”金珉锡笑得纯良“为金家奉献最多的就是你，该是很值得骄傲的。”金俊绵也不再多言语，向金珉锡点了头“那就不打扰大哥休息了，我先回房了。”一时间只剩下衣料摩擦声和脚步声，最终一切，止于掩门的嘎吱声。
前方总难料有几多愁，但如若是有人明了的，哪怕世间仅此一人，也是好的，也是不该多言语的。

-9
金老爷回到家的时候领着一个青年，模样看起来并不像个所谓的大夫，倒像是金老爷从远房亲戚那里领回来的侄儿。那年轻大夫也是生得文静，立在金老爷身旁，脸上若有若无的噙着笑，若是仔细瞧了，还能瞧见一双酒窝。
“钟仁，俊勉，这是张大夫，你们与人家交流交流，我进去看看你们娘亲。”金老爷面色严肃，交代两句便走进房间。剩下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幸会两位金少爷，在下张艺兴，不过一名小医师，如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请尽管提出来，张某一定改。”金俊勉瞧着这张艺兴大抵与自己年龄相仿，便带头打了招呼，问过年龄之后才知晓果然两人年龄相差并不大，这一下气氛也融洽许多。
张艺兴是跟着当地最有声望的大夫长大，自然也是最得意的门生，年纪轻轻便已经开始四处治病，口碑颇好。性子也温和，大抵是个好相处的人。张艺兴是笑着，也如实的说了并不很有把握能够治好金夫人，金俊勉也应着，说是已经知晓了这般事实，只是希望尽最大的能力去延续金夫人的命罢了。
这正谈话得起兴，房内却传来金老爷暴怒的吼声，三人匆匆赶到门口一看，却见是金老爷不巧与金珉锡打了个照面。
“你这孽种！谁允许你回金家的！如今你还有什么资格能进金家？！”金老爷本就疲惫的身子加上如今的刺激，心情陡然变差，吹胡子瞪眼的望着金珉锡。而金珉锡也不言语，只是低着头立在床前，任金老爷如此的宣泄。
金俊勉和金钟仁见状忙上去安稳住金老爷，不了却被一把甩开“你们为何不告知我！他现在已经不配再当金家大少爷！当初离家离得如此干脆，如今还回来作甚！”金俊勉捂着被金老爷一挥而挥到的脸，沉默地带着金钟仁退出房间。金珉锡撇紧眉头望着金俊勉和金钟仁，再抬头对上金老爷怒不可遏的眼神“爹，两年前离家本是我自己的选择，如今娘卧病在床想见我一面，难道我连尽孝的资格都没有吗？”
“好你个金珉锡！如今还敢用这幅口气对我说话！”金老爷气得咳嗽起来，身子打了偏，金珉硕忙上去扶住，意料之中被甩开。金珉锡却执意抓住金老爷的手臂，放软了语气道“爹，当初是我不好，我不该撇下金家，不该撇下您和娘，不该撇下弟弟们...娘现在害了病，我只求能陪着娘好起来，也不再求您能原谅我，您若铁了心肠不认我，待到娘一康复，我就立马走！”
金老爷咳嗽起来，金珉锡就慌忙的递上桌上的水，本做好杯子被掀到地上的准备，却感觉到那杯子被自己举在空中半晌，还是被金老爷赌气般大力接了过去。金珉锡也就这样看着金老爷喝完水，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转身出了房门。待到脚步声也听不见，金珉锡这才瘫倒在椅子上。
也不知道金老爷这是原谅了自己还是没原谅，但至少是默许了自己能陪着娘亲。只是，自己当真能等到病到如此境地的娘亲康复吗...大抵也只是期望的话罢了。谈了口气，金珉锡想起在自己房间里的鹿晗，起身往外走去。
是，之前还承诺过鹿晗无论如何还要一起回家，回到山上那个简陋但安静的家。或许等到娘亲康复或是当真西去，那也得再与他逃亡一次啊。
和鹿晗交代了金老爷已经回家了事情后，鹿晗执意要金珉锡带着他去见金老爷。还匆忙跑去写了几页纸的话，要带给金老爷看。金珉锡见是拗不过鹿晗，也是硬着头皮去见了。金老爷也是冷哼着，看鹿晗恭顺的鞠了躬，然后递上纸张。金珉锡就解释道鹿晗并不能说话，但觉得是自己的至交，有些话却写了下来要金老爷看。金老爷也不好拂了鹿晗这样一个乖巧人的面子，耐着性子接过来读。
纸上无非写了些作为金珉锡的至交对如今给他带来的困扰感到抱歉，也顺便提了希望金夫人早日康复，还替金珉硕说了好话。金老爷看了面色也缓和了些，面对鹿晗这样的人，似乎也无法发了脾气。于是点点头示意已经知道鹿晗的心意，也不再对金珉锡有过激的语言。金珉锡见了也是高兴，领着鹿晗又鞠了躬这才退出房间。看着鹿晗雀跃的神情，金珉锡不自觉心情也开始变得好起来。
“爹一定觉得你比我更好了，肯定想着要是我像你这般乖巧懂事就好了。”金珉锡打趣鹿晗道。鹿晗也知道他这是玩笑话，摇了头作势去挠金珉锡的耳朵。但金珉锡不得不承认的是，鹿晗的确要比自己大方得多，方才金老爷接过纸张的时候自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鹿晗却自若的待着金老爷接过去，不慌不忙。
想到这里金珉锡竟生出几分自豪，想着这是仅属于我一人的鹿晗啊，能够比我优秀比我更加招喜欢，竟不会生出半点的嫉妒，只想着要是这样好的人，若是不再属于我一个人了，可怎么办才好啊。鹿晗摇头晃脑的走在金珉锡前面，分明短短的穿过廊子到达房间的距离，怎么竟想一瞬就这样停下，或是永无静止的这样延续着。
若是这样的路啊，只有我们这样不停歇的走，没有尽头了，该是多美妙的绝望。

-10
病若当真能痊愈，也就不叫做病了。世间的病也许有的开些药方便能好转，但这世间，哪里能有真正医治好的病啊。若说没有不会淡的疤痕，那也许是真理，但即使恢复再完整的病体，终究也会有病根。就好似一味特殊的毒，只要渗入了一点，便再难除净。
而你的眼睛，你的笑啊，怕是此生最难痊愈的病，最难除掉的毒。
“鹿晗？”金珉锡不知是第几次摇醒陷入迷思的鹿晗了，那人这几日总是坐着坐着便发起了呆，眼睛依然水气十足，少了焦点却显得格外勾人。两手托着腮，没有其他动作，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些日子你都怎么了？怎么老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金珉锡有些担忧的挨着他坐下，看那刚刚回过神来的鹿晗一副刚睡醒的迷蒙样子。眼睛在金珉锡身上定了定，也还是摇头不作其他反应。
“怎么了？是不是在这里住得不习惯？...想回家吗？”金珉锡害怕是鹿晗一个人在这里闷得心慌，自己又常常守在娘亲身边不能陪着他，这样想来，也是有几分愧疚的“若是觉得清闲，可以去找弟弟们...”鹿晗猛地开始摇头打断了金珉锡，见状金珉锡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安抚性的握着鹿晗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打，像哄人入睡般轻柔的节奏，让鹿晗稍微的有些放松。
“真的有什么困扰，一定要记得告诉我。”金珉锡郑重了声音道，看到鹿晗点点头。鹿晗也一定觉得委屈吧，表态的话也只能够用点头摇头这样局限的方式，若能说话，多好。“承诺了你的，我便会实现，鹿晗。看这形势...想要娘好起来也是不大可能，我们，一定会回去的，这些时日我照顾娘，你一个人...”
话音未落，门就嘎吱一声被推开。
“金珉锡，你可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天昏地暗。
你说，这世道，怎么就那么让人好笑。
“爹，您怎么来了？”金珉锡看着站在门口怒不可遏的金老爷，一时不知他话中的意思。倒是鹿晗先站了起来，毕恭毕敬的，不易察觉的把金珉锡挡了挡。“少装蒜！金珉锡啊金珉锡，你当初离了金家，我也没打算再让你回来！如今你这般咒你娘，你的良心呢！啊？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畜生！”
金珉锡这下才明白，定是方才金老爷经过房门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只是只言片语，便是曲解，便是误会。“爹！”金明细急急地往前走几步，满眼是不知名的痛苦情绪，望着金老爷冷面似铁，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而金老爷此时更是听不进任何言语，抄起门边的笤帚便向金珉锡身上打去。
“畜生！”金老爷气极，手下也不知轻重，先前看着金珉锡回家来的那份怒气还没消散得完全，如今又出了这码子事。金珉锡只顾一声声的叫着爹，也不还手，任那半粗的笤帚棍子直直落在自己身上，一下，便是一声闷响。鹿晗看了心揪成一团，站在一旁想说着什么，却无奈无法开口，又看着金珉锡不辩解只顾挨打的模样，急得不知所措。
“爹，你听我——”
“我不想听你个畜生说话！你这般恶毒的心肠，为什么偏偏就生到了金家！”
“爹！”
这金老爷还未再开口，鹿晗就冲到了金珉锡旁边，趁金老爷有些错愕之际，一把将金珉锡推开。两腿一曲，重重地跪了下来。腿膝落地，声音竟比那棍子落到金珉锡身上更响。鹿晗抿着嘴，神情复杂的望向金老爷，不顾金珉锡在身旁想拽他起来，定定的跪着，纹丝不动。金老爷这时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怒斥“你以为你如此这般的行径我便会饶了那畜生吗！既然你若是他所谓至交的朋友，你，是想替他挨打不成？！”说着再度扬起那笤帚往鹿晗身上去。金珉硕见状也急了，跟着扑通一声跪下，凄厉的叫了一声爹。
一下好像撕破了喉咙，余下的是火辣辣的疼痛。
鹿晗皱着眉头想推开他让他站起身，无奈金珉锡只是钳住他的手，朝金老爷道“爹，若我说得不当你罚我便是，但这不关鹿晗的事啊！他，他只是——”
“只是个不能说话的废人罢了？”金老爷也是气上了头，便也不顾什么待客之道“若是你金珉锡的至交，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金珉锡脖子一梗想冲口而出什么，鹿晗的手却在身后紧紧的拽住他，力气大得让他一下子无法挣脱，话也竟不知该说什么。鹿晗始终没什么动作，见金老爷再扬起手，便呼了口气，放开了拽住金珉锡的手。两手摆同肩宽，诚恳的，用力的俯下身去。
“咚。”一下，额头撞击地面，眼前有一瞬间的模糊。
“咚。”两下，听到笤帚落地的声音。
“咚。”三下，听到身侧也传来相同频率的撞击声。
“爹...”金珉锡低着头，心里不知什么揪成一团，最终哽咽的望向金老爷。
这荒唐的世道，仅仅只言片语，便足以让一人痛心致死。仅仅只言片语，足以让一人，万劫不复。

-11
两人最终不知跪了多久。
直到金老爷冷哼一声，把在地上的笤帚踢出老远，踏着并不拖沓的步子愈走愈远。
直到金俊勉和金钟仁的询问声在院子里响起，又渐渐远去。
直到金珉锡最终还是忍不住酸了鼻子。
“鹿晗？”那眼里分明还有未退去的潮汐。
金珉锡总是夸鹿晗的眼睛如何的好看，但金珉锡的眼睛啊，即便是照了镜子也不能看得完全仔细的，虽不及鹿晗那般清澈通透，但光是那微微上翘的眼睑就让鹿晗觉得看不够。看不够啊，需要看多久，又能够看多久？
鹿晗笑了一下，伸手抹去金珉锡已经挤到眼角的泪珠，拍拍他的腿示意他快些站起来。方才跪下去的力道不小，金珉锡咬了牙站起来，脑子有些混沌。定了定神，连忙把鹿晗也拉了起来。鹿晗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起身的时候站得并不稳，脚步蹿了两下这才站好。看着金珉锡有些狼狈的样子，叹了口气，要他坐下。
“你不疼吗？”金珉锡看鹿晗把他摁在椅子上，自己却不坐下，反而蹲下身子来，用手揉着金珉锡的膝盖。不容金珉锡挣扎着要他也坐下的动作，用手柔柔的附上，轻轻的动作。手心的热度刚好，即使透过布料也能感觉得到。
摇头。分明是鹿晗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这一次却叫金珉锡揪了心。“怎么能不疼？鹿晗，你别傻。”伸手就抓住了鹿晗的手“你坐下吧鹿晗，坐下。”那眼里的水光反复的涌上来，看得鹿晗直叹气。
我怎么疼，能疼得过你呢。
你可知道，你身上的疼放在我心里，即是放大了千百倍啊。
最终还是依了金珉锡，坐在椅子上，面面相觑。鹿晗张开嘴，踌躇着又闭上。多想叫你的名字，金珉锡，珉锡。要将那简单的字念得最动情，最彻骨，最入心。只是无法，无法将早已烂熟于心的字眼说出口。
那人的名字啊，还未说出口，便已造就了一个微笑。
“鹿晗啊——”金珉锡笑得苦涩“或许我不该回来，若不回来，哪能晓得这些伤心事，哪能连累了你受这些苦。无知一些，不是更好吗。”那神情并不雀跃，鹿晗伸手抚上他的眉，一下一下，让金珉锡噤了声。
珉啊。鹿晗始终不抬眼，心里却万般思绪交杂。珉啊，我该如何让你再不皱眉，如何再不伤神。我该如何的去分担你的痛，该如何问你的感受，该以怎样的理由来把你圈在我胸膛。
金珉锡拿下鹿晗的手，攥住。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的坐着。
身上的疼恍惚着忽轻忽重，但那些细碎的感觉，已然没有眼前的人来得重要。
是。金珉锡想着。我不孝，不顾家，不为弟弟们和爹娘想，该是个自私的人啊，该是个被唾弃的人啊。可是怎的，这上苍又肯让我遇见了鹿晗，又肯让我时时刻刻都记着温暖。这究竟是眷顾，还是惩罚啊。
-
千里迢迢被请来的张艺兴在数日后也告了辞，金老爷却执意再去寻医。
“我要你娘好。”金俊勉去问了，也就得出这样的回答。风雨走过不知多少载，如今好不容易是个相对安宁的年代，却不能平安地度过。到底是舍不得，也怕这最亲近之人蓦地就离开，所以，只要她好。
于是便再放了消息，盼着，就盼着，也只能盼着。
金夫人像是已经看开，脸上总是恬然的神情，每每有人来和她说说话了，来照顾她了，就轻声细语的答应，再轻轻的笑。总是看看金夫人，再看看金家的兄弟，就觉得她是将自己身上的优点都传给了他们。是，这本该是个多好的世家。
“娘。”再是轮到金珉锡照料金夫人，忙完也便坐到床边。金夫人是絮絮叨叨的说着往年的事，讲到有趣的，两人也就齐齐的笑出声。“珉锡啊。”金夫人的呼吸渐日的弱起来“到娘这个年纪，再撑一年半载，怕也是该等到你们兄弟几个成亲了吧。”
金珉锡不答话，金夫人也不急“你倒像是弟弟了，你有你的追求，娘不怪你。倒是俊勉啊，总是把家里都担着，叫娘也担心。钟仁是踏踏实实的，办事也稳妥，只是细致还是不如俊勉。”金珉锡笑得无奈，金夫人说的他心里也都明了，自己也着实心疼金俊勉这个弟弟，若不是先前的事，他也是想分担的。“娘也就不着急着等了，你们的事情该是你们自己决定。大概再过个几年，俊勉和钟仁也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成亲了，你啊，总不要让我担心才好。”
“娘，我知道，我都知道。”
是，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大抵生来便是这样的人，大抵还是有其他的事情要去做的。若这一生只在官场追逐，那便不是我想要的。但这到底是劫，还是契机，怕是，只看上苍。
我只是想在运来之前，做我想做的罢了。却不知道，那即将来的，到底是好运，还是厄运。

-12
鹿晗不知怎的近日染上了风寒，本就生得白净的脸总带着绯红，加上时不时的咳嗽，总让人觉得心疼了。偏偏鹿晗又不能说话，就那样安生的坐着都看得不太好受。
“好在家里还备着药，不然可有你好受的。”金珉锡如是说着，一边搅拌着药壶里的药。鹿晗想起两人初见时金珉锡也是这般的为他煎药，勺子和锅碗的碰撞声随着药香散漫到整个房间，最后绽开在口中的苦味让人皱了眉，抬头再看见金珉锡的脸，顷刻都烟消云散。望着那人忙碌着的背影，鹿晗痴痴的笑起来。
金珉锡恰好端了药走过来，挑着嘴角问他笑什么。鹿晗也不做回应，只是接过碗，一勺一勺把药汤吹凉。金珉锡再想做些什么，鹿晗就挥挥手示意他去照顾金夫人，自己的事情不用过于操心，金珉锡也只觉无奈，叮嘱一阵便走出房门。
想起金珉锡眉眼里透着关心的样子，鹿晗当真是不止一下的觉得欢喜。多好的金珉锡，无论如何看了都不会生厌的金珉锡。至少有那么些时分，是属于我的，金珉锡。想至此，鹿晗便又捧着碗笑开。
这般微不足道的风寒，怕是引出了另一种病啊，金珉锡。
一种，想起了你，就要忍不住要笑的病。
金夫人这日却突然的要下了床，金珉锡在一旁帮忙着，一边又不知是该喜还是悲。若这是有康复的迹象，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只是如若不是，便只剩下了冗长的缄默。
金家的人终于久违的能在饭桌上凑了齐，如今再加上一个鹿晗，更是显得热闹起来。金珉锡和金俊勉一边给金夫人夹菜，一边说着话题想着法儿逗金夫人开心，见她气色似乎当真是好了些许，心里便稍微安定了些。鹿晗也是满眼笑意的看着金家人的和睦，脸上红扑扑的，若不知道的定是会以为他醉了。
金钟仁意外的十分开朗，笑声是随了金老爷那般豪气。一顿饭下来似乎把之前挤压的阴翳都一扫而空，连金老爷的面色看起来都不再僵硬。鹿晗是看在眼里，也替金家人感到高兴。只是脑袋里咋咋呼呼昏昏沉沉的，似是那被压下去的风寒又窜了上来，只觉眼皮愈发的沉了，口干舌燥连呼气都变得麻烦。
“鹿晗？”趁着金俊勉把金夫人扶进房的空荡，金珉锡立即走到鹿晗身边。看那脸红得不正常了，知道这定是烧到了脑门儿上。“回房躺着去吧，难受吗？”鹿晗也只得点头靠着金珉锡朝房间走，只觉得头重脚轻，没有力气想其他。
用厚厚的被褥把鹿晗盖得严严实实的，金珉锡还来不及说什么，鹿晗就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把被角掖了掖，望着鹿晗颤动着的睫毛，金珉锡笑着叹了口气。
“你啊——”这般喃喃着，便见着鹿晗轻轻皱了眉。心想今晚必定是要守着他了，于是便准备将繁杂的事情先完成好了再过来。起身，再到掩门，轻微的声音短促响起，很快又安静。只是无人见着鹿晗愈见皱起的眉，嘴无意识的张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珉啊。”
-
等鹿晗昏昏沉沉到深夜醒来，发现金珉锡早已伏在床边睡着了。喉像被烧灼过一般难受，伸手推了推金珉锡，那人立即睡眼惺忪的醒来。“你醒啦？喝水吗？”金珉锡一边说着就起身倒水，扶着鹿晗喝下便又将他安顿好。“还难受吗？”
鹿晗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是往床里边挪了挪，示意金珉锡一块儿躺着。金珉锡也不推脱，拢了拢被褥也就跟着躺下。鹿晗过热的呼吸打在金珉锡耳边，叫人直泛起酥意。大抵是鹿晗觉得冷了，无意的向金珉锡靠拢着，顺势就用手臂把那人揽住。
金珉锡扭了扭也不再动，干脆就任鹿晗揽着，一时间两人都没了动作。
不消一会儿，鹿晗混沌中便有些不安，呼吸乱了起来，身子轻轻颤着。“鹿晗？”金珉锡见状是想叫醒那人，话音刚落鹿晗就忽的睁开了眼，慌忙的想要找到焦点处，眼睛里有些水气。那手上已经称得上滚烫的温度把金珉锡的心烙得生疼。
“鹿…”金珉锡再是想叫他，鹿晗的脑袋却直直凑了过来。
鼻尖将要触到一起，好看的眼睛此刻比白天少了太多光亮。呼吸打在脸上，金珉锡一瞬不瞬的盯着鹿晗，感觉自己都将要烧起来。鹿晗就那样停在上方，久久地无神地望进金珉锡带些慌张神色的眼里。
“珉啊…”
没有发出声响，却一遍遍的开始唤着。呼出更多的气打得金珉锡眯了眼，仔细看清了清那人的嘴型，兀的一愣。鹿晗的脑袋便在下一刻像终于断了线似的垂下来，金珉锡整张脸都被覆住。
鼻尖点了点而后迅速的错开，脸颊上传来滚烫的温度，唇边，是柔软干燥的触感。
珉啊…
鹿晗即是无意识的唤着，脑子里混沌成一片。

-13
愣了半晌，感觉到鹿晗再没了动作，金珉锡一个激灵翻身坐起。
手还有些颤抖，摸了摸鼻梁，这才惊觉刚才发生了什么。倒吸一口气，屏着呼吸下了床，还是给鹿晗掖好了被子，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走出门外。
庭院里便是虫鸣也没有多少的，金珉锡神色慌乱的靠着石桌坐下来，而夜空遮蔽着月光的云翳也渐渐散开。金珉锡失神的坐了好一会儿，感官才慢慢恢复。脑子里混沌成一片，很难再去思考什么。
“哥…”一声轻唤蓦地传来，金珉锡抬头一看，正是金钟仁。“哥为什么还不睡？是有心事吗？”金钟仁悠悠的晃过来，在石桌的另一旁坐下。金珉锡只该庆幸这月光照不出自己这般慌乱的神色，调整了音调回道“醒了而已…你呢，为何也不睡？”
“我也恰好是醒了。”金钟仁的语气听不出太大的起伏，倒是感觉到转了个身子，与金珉锡朝着同一个方向坐着“哥，你说这月几时能不被云翳所覆？”金钟仁倒像是真的对此感到疑惑，金珉锡却明白此话并不是他想说的。“钟仁啊，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金珉锡看向金钟仁，外表成熟的模样几度让金珉锡忘记金钟仁是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弟弟，隐藏在黑夜里，金珉锡很难辨别他的情绪。
“倒也没什么的，珉锡哥。只是觉得哥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为什么很疲惫的样子。”金珉锡心下一惊“怎么，钟仁啊，哥看起来面色很不好吗？”
“那倒不是，只觉得哥现在好像心里有什么不能平静下来。”
“钟仁啊，如果哥…”
金珉锡话说至此却再说不下去，金钟仁倒也不催促，一时间两人便这样无言的坐着。直到月亮又被遮盖住，便觉得四下是又静了一番。
“哥还记得曾经我比同龄孩童迟两年才完成学步吗。”金钟仁突然开口，让金珉锡一惊。“那是后来你们说起我才知道的，那时候别人都笑了，而哥你却没有。你只是对我说了一些话，那些话，哥还记得吗？”
是了，那些话，还记得吗？又怎么会记不得。
那时金珉锡只是拉着金钟仁的手，用近似安抚的口吻道“钟仁你并不需要因这件事而感到羞耻，因为这本就是没有规矩的事情，没有哪一个人能够真正的定义对错或是好坏。”金钟仁似懂非懂的望着金珉锡，而金珉锡看着弟弟那还未被世俗倾染的眼神道“所以钟仁，你只需要去做觉得应该做的事情，而不必因为以前而受到牵绊，这世间本就不该被规则所束缚，只是迟了些，并不是做不到。而在人世间的此生，只做想做的和应当做的，那也算是圆满。”
“哥自然是记得啊…”
“所以如今我把那些句子都再为你牢记一遍，这世间离谱的规矩，哥已然是打破，如若就此停下，那之前所有的作为也是白费了。也许此生我和俊勉哥都不再会有那样的机会，但是珉锡哥你不一样，你是已经挣脱于束缚的人，所以哥，就做哥认为想做的和应当做的就好。”
金珉锡半晌说不出话来，在字句间，恍恍惚惚的又觉得脑中是鹿晗的模样。
“哥应当明白我的意思。”金钟仁此时的语气倒是有了些弟弟的模样“所以就坚持哥认为对的便是，我也隐隐是觉得，你该和鹿晗…是至死都在一起的。”
金珉锡这下又慌了神“钟仁你可别乱说话。”金钟仁也没反驳什么，只是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好几步。也不回头的道“哥，你们该是要一起渡完这一生的。”
而后便是一片静默，再无说话声。
金珉锡失神的回到房间，鹿晗便还是那模样的睡着，只是看起来并不安稳。
该是要渡完这一生吗，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只是这般荒唐的笑话，金珉锡也无法否认，自己曾经也这么想过。要和鹿晗一起就这样走过这一生了，竟没什么好遗憾的。只是方才那越矩的举动，想起来让金珉锡无论如何也无法释然。
沉下心来，金珉锡看着鹿晗的睡颜，一时间也无法再思考其他。
走一步，便是一步吧。若是清醒时分，回忆起也不过，一场梦。一场，要共度余生的梦。

-14
只要伴你左右，我便是，一天一天愈发的无可救药。
鹿晗的风寒渐日的好起来，金珉锡也绝口不提那晚的意外之举，鹿晗也好似并不记得那般糊涂的事情，日子安安稳稳的过着。而金夫人的病，也并没有完全的好起来。
一家人似乎都默契的知道些什么，找大夫的行为也终是搁置了，金老爷每每打点好事情便来陪着金夫人，近乎安逸的生活，已经让人产生了错觉。
幸福安康的错觉。
仿佛金珉锡并没有离开过这个家，金俊勉金钟仁也只是金家懂事的二少三少，金老爷严厉的性子面对家人也会放缓，金夫人只是不小心染上了病，卧床几日便会好。而鹿晗，仿佛只是金家的远亲，和金珉锡关系甚好，听说金夫人卧病在床专程过来探望。
若是一切都像想象中有条不紊的进行，该多好。只是这时来运转，物转星移，好像并没有什么是由得人去控制，去改变，去同化的。你我，都不过是星尘，分明不能够照亮任何人。
金夫人对勤快安静的鹿晗甚是喜欢，鹿晗总是在金珉锡帮忙照顾金夫人的时候为他打下手。金珉锡拉着金夫人的手在床边聊天的时候，鹿晗就安安静静的在桌旁候着，时不时为两人添水倒茶。也不在乎一个人呆着，就常常是看着金珉锡，脸上笑得恬静。
只是金珉锡近些日子愈发的躲起鹿晗来，近乎是下意识的举动，金珉锡自身并未发现，鹿晗却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鹿晗的感官本就比常人更敏感些，心思也更缜密些，对于金珉锡的举动并未做出询问，只当是金珉锡有了难以开口的心事，不方便自己介入，那就不去掺和。
这日照料完金夫人，照例说金珉锡本该陪着鹿晗去书房待一会儿，偏偏金珉锡却叫来了金钟仁，说是自己要去帮金俊勉打理打理事务，让金钟仁带着鹿晗去近街转转。鹿晗看着金珉锡匆匆顺了顺气，于是冲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没关系，便由金钟仁带着走了。
走上街，两人并未有什么交流，只是看着人流，听着叫卖声，并肩地走着。
“大哥在躲什么？”金钟仁终是开了口，目视前方好似不经意的问道。鹿晗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敛了眸子。
金钟仁用余光感觉到鹿晗的动作，也没继续问下去。只是快步走向前，停留在卖糖葫芦的摊子前，掏钱买下一根。鹿晗并不知道他此举何意，正准备快些走近，金钟仁便往回走了两步，将糖葫芦递给鹿晗。
“糖葫芦，给你。”
金钟仁看到鹿晗清澈的眼里都是自己举着糖葫芦的样子，咳了一声“珉锡哥从小就爱吃这个。”鹿晗回过神来笑了笑，接过那根红得发亮的糖葫芦，沉甸甸的，将棍子攥在手心。金钟仁看着鹿晗一下显得有些兴奋的脸庞，觉得意外的舒心。
和着糯米纸一起送进嘴里，甜津津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口腔，反复咀嚼，便尝到了酸味。
“但是自从十三岁那年起，珉锡哥就再没吃过糖葫芦了。”金钟仁顿了顿“大抵是那时候他就开始有了不想被束缚的念头，总说自己要开始成熟些，便渐渐地戒掉了儿时喜欢的物什。”不经意的转头，看见鹿晗叼着糖葫芦认真的听他说话，有一瞬间的晃神。
“鹿晗。”金钟仁移开眼神“你看珉锡哥的眼神，总像是要流出一汪滚烫的泉来。”
鹿晗无法接话，怔怔地看着他，金钟仁却不再开口。直到两人不知不觉回到金家，鹿晗嘴里还有半颗糖葫芦没有咽下。
金珉锡倒像是终于整理好了心绪般，迎上前来问着两人都去了些什么地方。鹿晗就一瞬不瞬的看着金珉锡，笑着点头或是摇头，金钟仁时不时做些补充。直到鹿晗终于恋恋不舍地将那半颗糖葫芦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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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金夫人是早早的便睡下了，金珉锡照惯例去守一会儿，鹿晗也就静静地跟着他。
灯被摆得远远的，只有淡淡的光环着两人。金珉锡给金夫人理了理被子，看她着实是已经入梦了，便准备招呼鹿晗回房。哪知正站起身，便撞到了鹿晗。
“鹿…”下意识的叫鹿晗的名字，哪知话还没说完，嘴便被堵住。
金珉锡睁大了眼睛，只感觉到鹿晗的嘴巴覆了上来，脑子里一下便浮现出那晚上两人也是这般亲密的举动，伸手想推开鹿晗，却感到鹿晗两手将他圈在桌沿。一时间竟忘记该如何挣扎。
鹿晗的眼睛微微的眯着，睫毛颤动得厉害。轻轻地舐着金珉锡薄薄的上唇，接着还想要将舌头探得更进些。
这般陌生又让人心动的触感一下把金珉锡敲醒，身子往后倾，结结实实地撞上桌子，发出沉重的响声。
只是这般动作并未让鹿晗松开他，鹿晗的力气竟比金珉锡大出许多。
“…珉锡？”
金珉锡突然松懈了力气，手垂下，将桌上的茶杯掀到了地上。
清脆的响声中，时间好像变得有些过分的慢。
他看到鹿晗无措又迷茫的眼神，看到金夫人不可置信的表情。
听到那不安分的心跳声，感觉到四处乱窜的血液。
鹿晗啊…
一呼一吸都被放大放缓，仿佛怎么也无法走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