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岭南夜谈之二 绿衣镜

《岭南夜谈之绿衣镜》
七月初秋，即使是岭南，在有雨的夜里，也是轻寒料峭。
此刻我手执纸伞，正在这雨中野岭穿行。秋雨淅沥，小径两旁的竹林窸窣作响。将伞撑高一点向前望去，前方小径尽头是一座小院，院中是一座小屋。西首屋中已有人点了灯，油灯在窗纸上投下暗黄的光影。我加快脚步，伞沿不时擦着路旁竹枝，溅起一蓬蓬雾状的冷雨。
快快进了小院，我收起伞，吱呀一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屋中是一方摆好了的棋坪，边上放着两篓棋子，黑白分明。屋中西首坐着的白衣男子早已站起身来，接过我手中的灯笼和纸伞，将其放在一边。我见了他，微微一笑，看来这一个秋雨夜，又要在黑白子之间的厮杀中度过。
不知怎地，今晚的棋我总觉得下得怪怪的。像是屋中多了第三人围观。然而我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任何人影。大概是秋夜过凉，总让人觉得寒意十足的缘故吧。我一边下棋一边偷偷瞥着身旁，还是没发现任何“人”存在的迹象。这局棋我下得心不在焉，很快便左支右绌，白子布得错漏连连。
他莞尔一笑：“今天的棋，可不像是贤弟以往的水平啊。”说罢又在西南隅落了一子，追杀之意更甚。
我见大势已去，便索性只在边角上与他缠斗：“呃……人嘛，总有状态不好的时候。”
他笑意更盛：“是吗？”语罢，黑子的攻势更加凌厉，“啪”的一声，他紧接着在西南隅又落一子。说来也奇怪，他落子的那一瞬，屋内像是有无形的杀气弥漫。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因此手抖，不禁下歪了一子。一子之差，我最终是输的满盘落索。
他微笑着收了手：“这一局，愚兄胜之不武了。”
“小弟技不如人罢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刚才输的太惨，“大概是秋凉之日已到，而我还没有适应吧。我总觉得，李兄你这房子，冷的紧。”
“当真如此？”他面露惊诧之意，“就像……这样？”
他话音刚落，我忽觉一股带着肃杀之意的寒气扑面而来，仿佛秋末带着十足冷意的飞霜，凛冽而寒冷。我不禁又打了个寒战，险些连手里才拿起的茶碗都掉了。
“哈哈哈。”他朗声笑道。说也奇怪，他笑声一响起，那股带着杀气的寒意便消弭于无形了。
“咦，这是……”我奇道。
“是怨气。”他正色道。
“怨……怨气？”我承认有点被吓到，“小弟曾听人说起，这幽冥之物的怨气也分三六九等，像刚才那般杀气十足，莫非是个厉鬼不成？”
“厉鬼？不是的。来来来，我带你见见那人便是。”他嘴角挂着三分诡谲的笑意，起身向贴墙摆着的木案走去。
我好奇地跟上他的步伐。
他伸手从案上取过一面铜镜。铜镜是普通梳妆镜的大小，样式古朴，像极了女子出阁时揣在怀中辟邪用的镜子。我试着向镜中望去，却发现镜面像是蒙了一层水汽，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影像。
“你看这”他把铜镜拿的低了一点，我忙凑近了看，发现镜中只是我们两个人的面容，以及身后屋内的摆设。窗外冷雨凄凄，偶尔有夜枭之类的飞禽飞过，却因为找不到栖身之所而发出凄厉的长鸣，听着瘆人极了。半夜三更的，两个大男人捧着一面铜镜照着，我感觉奇怪极了，却又不方便直说出口。
“你自己看。”他像是知道我的心思，将铜镜递了过来。我接过铜镜后，试着用衣袖擦了擦镜面，却发现那层水汽像是长在了镜内，无法被抹去。我定睛细看，见那水汽渐渐虚化了，镜内各物才逐一清晰起来。
然而清晰起来的镜像却不是这房中景致了。我试着将自己的脸凑到镜前，却看不到自己的面孔。
莫非这镜内，照出的是另一个时空的景象？
镜内的景状，却与岭南这凄风苦雨的秋夜大相庭径。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屋室内。圆桌罩着红缎彩绣鸳鸯桌巾，上面摆着一个越窑粉青瓷执壶并两只酒杯。床架上亦挂着红纱幔。长案上红烛高烧，配着鎏金烛台，竟是像极了洞房花烛夕的景象。
床边坐着一人，身着血红吉服，纤纤素手执着檀木扇柄举在胸前，应是遮颜的纨扇。
原来是个等候夫郎的新妇。
她怀中抱着一面铜镜。我定睛细看，发现那铜镜，和我眼前这面铜镜一模一样。
我不经大奇，现下镜子里看到的场景，不像是那面镜子里的角度可以看到的啊。
再等一会儿，那女子举着纨扇的手动了动，像是要移开。那纨扇上并无花鸟题诗等，扇面光秃秃的，显得素净而不吉。透过纨扇，隐约看得她面容上似乎有些伤痕，双目也略有些奇怪，像是比常人更深邃一些。
我正诧异谁家女儿嫁人会带着这如此不祥的事物，却发现那女子自己慢慢移下了扇子，露出脸来。
只见她本该秀丽的脸庞上血迹斑斑，布满了被指甲抓出的道道血痕。更为可怖的是，她双目之处竟是血淋淋的两个黑洞！怪不得隔扇看来有些异样！她眼眶伤口处极不整齐，像是被人用手指生生挖出了眼珠！
镜面被她血肉模糊的面孔铺满，我骇得几乎把铜镜摔到地下！
镜中的她，此刻不知感应到了什么，咧嘴笑了起来。美人微笑本该是极动人的场景，但我看来这场面只能用恐怖和诡异来形容。
突然，她的表情变得扭曲狰狞，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对着我的方向恶狠狠地咬来！同时，一股莫名地逼人寒意毫无征兆地袭来。
“哎呀！”我被吓得惊呼一声，忍不住把原本拿着的铜镜一把丢开。却见站在身旁的他敏捷地跃起，伸手接住了铜镜。
“贤弟莫惊慌，镜中之象而已。”他有些好笑，将镜子递过来，“你再看看。”
“不了不了。”我心有余悸，说什么不肯接过镜子。
“没关系的。”他将铜镜递到我面前。
我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接过。
再看时，却发现镜中之景不知何时变成了现在的小屋内。我凑过去，在镜子中也照出了自己的脸。
仔细看时，却在我身旁看到一个人影。似乎是个女子，身着青衫，窈窕动人。看她面容，只见樱口粉颊，眉目如画，秀丽无俦，却依稀看得出就是之前那个身着吉服的无眼新娘。此刻她正有朝我些戏谑地笑着。忽而她右手朝我一指，一股寒意便自镜中扑面而来。
“咦，这究竟是……”我大感奇怪。
“先前贤弟输棋的缘由罢了。”他走到我身旁，微笑着看着镜中女，“好了，堇儿别闹了，他快被你吓坏了。”
“她究竟是谁？还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追问道。
他微笑着，忽而吟起了诗：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说起绿衣，那又是很远的一段事了……”他的声音飘渺而低沉，在这秋雨夜渐渐扩散。

然而我终究没有等到蛇灵成功的那一天。与李元芳一战后，我重伤昏迷在上阳宫的花园里，直到洛河神异带来的巨大震动将我唤醒。看着潮涌将偌大的宫阙摧毁成遍地瓦砾，我的心也随之空空荡荡。也许，是迷梦该醒的时候了。
堇儿成了我最大的挂念。本来，我这重伤之人早该死了，可是一想到堇儿还孤零零地一人在岭南，我说什么也要赶回去。
我悄悄雇了车马，一路赶回岭南。好在我走之前已将另一具尸体换上了我的衣服，并砸烂了尸体的脸，这样朝廷便以为我死在了上阳宫，也无人追查。一路上，伤势虽重，车马虽慢，却没有碰到什么大麻烦。
我回了柳州，等到夜色甫起，便去了堇儿的医馆。她在灯下理着药材，见到我突然出现却没有任何惊异之色，反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出现了抑制不住地欣喜之色。
她忙过来，扶我到医馆柜台后的小床躺下。我的伤势本重，加之一路奔波，更加恶化。胸前的那一刀伤到了肺，我赶路时便常常咳血。堇儿用了消炎生肌的黄金散，并用润肺补血的药材煎了药汤，每日予我服下。渐渐地我开始好转，除了时不时咳嗽，武功几乎丧尽外，我已基本与常人无异。
估计是刀伤过重，我每每运气便决定胸口疼痛不已。
柳州虽是边陲，镇上有集市的那几日倒也热闹。我和堇儿一同去逛了集市。她看中一面古镜，爱不释手。那铜镜样式古朴，边上刻的云纹也精细。背后用古篆书刻着“绿衣”二字。我本觉得“绿衣”意味不详，但刚巧那日堇儿穿了浅绿衫子，倒也应景，我便替她买了，她便愈加高兴。
我与她开玩笑：“堇儿，不如他日出阁嫁与我，便带着这面镜子吧。”
“想得美呢。”她轻嗔，眼色却是掩不住的娇憨。
我又挑了一把素净的纨扇。
堇儿好奇地问我：“这是仕女扇啊，你买来做什么？”
我微微一笑：“送你。”
堇儿撅起嘴：“光秃秃的真难看，我才不要。”
我笑意更甚：“日后我在上面画了桃花，写了字，再送与你不迟啊。”
堇儿像是明白了什么：“啊，我才不要呢。拿了你的镜子和扇子，弄得我真的要嫁给你一样。”
我笑而不语。
堇儿小声道：“那也要听你的催妆诗、却扇诗作得好不好。”

回了医馆，我躺回小床，堇儿替我换药。她正忙着，忽然医馆门被人撞开了，五六个家奴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打扮得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式的人物进来了。那公子哥儿一进门便只顾盯着堇儿，还不时发出猥琐的笑声来。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开了口：“王姑娘，医馆生意还好吧？”
堇儿尽管极是厌恶，却依然不卑不亢，彬彬有礼：“还好吧。几位是配药还是治病？”
“呸呸呸。”那管家模样的人吐了几口唾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语作甚。王姑娘，你马上就时来运转了，知道不？”
那公子哥儿嘻嘻地笑了：“堇儿，你就跟了我吧。我包你以后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啊。”
我登时便怒极，这等宵小也敢调戏堇儿？刚欲起身开口，却被堇儿按住了。
堇儿皱了眉：“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公子非我父母，却如何替我做主？”
那公子哥儿哈哈大笑：“柳州城内还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想嫁给本公子呢，你怎么就不愿意？”
“嘿，王姑娘，谁不知道，武家就是柳州城内第一大户呀。嫁进武家怎么也亏不了你。”那管家忙补充道，“你要是能跟了武公子，武七我也替你高兴呀。”
我终于忍不住了：“这武家再大也不能强娶民女。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何王法？！”
“王法？”那武七桀桀怪笑起来，“这是哪儿来的痨病鬼，敢用这口气和你爷爷讲话。告诉你，知道武公子是什么人吗？梁王的表侄！这柳州城内，武家就是王法！”
我冷笑：“梁王？可是那才干平平却善于结党营私的佞臣？”
话一出口，屋内气氛便降到了冰点。武公子和武七脸上阴沉沉的，恶狠狠地似乎想要发作；而随着他们一干家丁似乎被吓住了，偷觑着主人不知作如何反应。
“你小子是嫌命长吧？”那武公子半晌才反应过来，“上！给我狠狠地揍他！”
虎狼一般的家丁扑了上来。我冷笑着刚想反击，却忘了伤势未好，一抬手便牵动了右胸伤口，顿时觉得胸口一滞，动作便缓了三分。强撑着借力使力将一个家丁绊倒，却不防冷不丁地背后有人偷袭，四五个家丁一拥而上，死死地将我按在墙旁。我怒极，一用力挣扎，胸前创口处涌出一大片殷红，喉中腥甜弥漫，咳出了一口血。
“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堇儿急着上前，拨开众人扶住了我。她急的眼泪都出来了，扯出了雪白的绢帕，却不知该先拭去我嘴角的血迹，还是替我按住胸前伤口。
武公子怪笑一声：“看不出王姑娘倒挺上心。”
堇儿急着为我处理伤口，对他的话理都不理。
武公子眼珠一转：“明白了。这么着吧，王姑娘，你若是不嫁入我武家，这痨病鬼马上得去见阎王；你若是肯嫁我，那我就高抬贵手，留他一条命。”
我气得呛咳连连，不时，咳出的血便几乎落满了衣襟。
堇儿仿佛没听到一般，静静地拭着血迹，替我轻轻捶着后背。
武公子手一挥：“你若是想清楚了，今晚就来我武家。今天刚好是良辰吉日，误了婚期可不好。要是今晚之前我看不到你的人，哈哈哈……”家丁们放开我，跟着他和武七出了医馆门。
医馆顿时安静下来，打翻了的药材、破碎的瓷罐洒了一地，桌凳翻了大半，一片狼藉。
我半倚着墙，虚弱地靠着。刚才我几乎呕血成升，此刻眼前发黑，头脑晕眩。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无力感，若是放在从前，这等宵小都不用我亲自动手便能打发，可如今，我失去了一身武功，竟连我最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一时间种种感觉都涌上心头。我恨，可不知该恨谁。恨致我重伤的李元芳吗？还是恨使我落得如斯田地的蛇灵？亦或者恨残害我李姓王公的武后……或许我唯一该恨的只有自己！杂乱的念头纷至沓来，失血过多的晕眩感让我无法继续思考，只能无力地喘咳着。
堇儿默默处理好了一切，站起身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蹲下身来，仔细盯着我：“你不用难过，我是要去嫁与他人了，可在我心中，我的夫君只有你一个。”
她整理好衣妆，末了揣上了铜镜和光秃秃的素扇。出门前，她回头望了我最后一眼，凄然一笑：“不用恨任何人。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为什么伤一直好不起来吗——”我望着她心中一紧，只听她轻声补充道，“那是我在你每日汤药里加了东西。”

【恢复到文忠和怀甫的夜谈】
我听得瞪大了眼珠，手中不断收紧，差点把青瓷杯捏碎。这匪夷所思的故事一路听下来，我的感觉除了惊诧，还是惊诧。“后来呢？”我紧接着问，“那堇儿有没有说为什么给你下药？”
他淡淡一笑：“还不是为了和我过上平常人的日子？”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是惋惜，抑或悲痛？
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讲述：“后来我最终去了武家，是四更天的时候。那时不知为何，武家已经起了大火，烧红了柳州的夜空。我一直看着火熄了，找到了大致的房间，进去后只看到光秃秃的一片白地，和落在烧焦了红木大床边上的这面铜镜。那武家公子已被烧成了焦炭，奇怪的是房中并没有堇儿的尸身。再后来，我才从这绿衣镜里，看清了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紧张地听着，疑惑仍然不解：“你是说，堇儿自毁容貌后，杀死了武家公子？那后来又如何会失火，房中又怎么不见了堇儿的尸身？”
“怪就怪在那绿衣镜，实际上是一件灵异之物。绿衣为亡妻，而铜镜为出阁女子所带之物，两者本是极为矛盾。”他依旧淡然，“再加上堇儿心怀怨气出阁，甚至甘于自毁容貌。人的面目本身是按阴阳之气所排列，她自毁容貌，加之怨气极重，阴阳的平衡便登时打破。那绿衣镜更是奇物，它感应到了堇儿所思所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便替堇儿实现了这一切。”
他微微一笑：“情深之处，生死相易，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堇儿是死了，可她的魂魄却被绿衣镜捕捉。换句话说，堇儿从此，便在这镜中长存了。”
我听闻此言，心中忽而一动。再向镜中望去时，只见那镜中人巧笑嫣然，灿若桃花。的确，虽不可耳鬓厮磨，相拥相亲，但这天长地久的陪伴，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索拉—极度冰点 @虺子翊 @湖亭梦雨 @w荷风竹露w @倩秀婵娟
。。不要问为什么后来很狗血。。当然是因为脑洞补不上啦

很带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