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觉得炭火烧着的味很是恼人，故想方设法摆弄出一种香料遮掩。莺莺将香料事先跟炭块按我教她的比例混匀了，而后送到炉子里一块烤着。她侧过头来跟我说“主子，今年这天气暖起来得格外慢，夜里睡着的时候得紧小心——”她刚唠叨到一半，便听到叩门声响起。我跟她对视一眼，从双方的眼中都看出惊讶，来这里的不过是府里领了差事的下人，每次都盼着交待完了回去复命，走的很快。现下这个时辰却不是他们常过来的时辰。眼瞅着莺莺开始扑去手上的煤灰要去开门，将手上正在绣的帕子赶忙搁到一旁。）
我来，你歇着。
（推开房门，我却愣住了。看着面前站着的秀丽女子，华衣贵服，跟她的穿戴与神态相较，我仿佛只是个上等的丫鬟而已。然而这一刻我所关注的却不是那些。）
是你？

（虽说满腔怨恨地度过一两个春秋，然而谁对我好，我还是很清楚的。那事出了以后，殷家没听有过什么态度，此处的人也没什么慰问。嫁进来的前几个月，我惦记着殷家，府里的人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没把代王府当成我的家。后来在马上要寻到归属感时，楚胥懿的离开把我的归属感也带走了，我还是没把代王府当成是我的家。总的来说，这六七年，殷怀璧大多时候都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可是唯有她是劝过我的，虽然那时言辞犀利一一顶撞回去，过后心中其实记下她的好。而后是她有意的照顾，又一一拒绝。她没信许久，我以为她终究是放弃了，然而莺莺告诉我，花鸾阁的人每隔一两个月是会暗中过来询问情况的。这个府中的人，我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可是唯独无法再拂她的面子。）
三姐好意。莺莺，就收着吧。
（我之前将所有所用的东西看得很重，以为位置摆在那里需得用着配得上的珍贵器件。可是现下却看得格外淡了。东西只要还能用，就没什么必要挑三拣四，没什么必要换。当年那个带有几分盛气凌人，凡事不肯退让的殷怀璧，真的变了。）
三姐进来坐。

（在她对面敛裙坐下，想伸手去拿白瓷壶倒杯水给她，莺莺这回却眼疾手快将差事揽了，麻利倒上两杯清水挨个奉上。双手捧着素色无半点纹理装饰的杯子，听到嘉兴的话有短时间的放空。待到回过味来，只垂下眼帘轻声解释。）
怀璧惭愧。起始确实有拧着势头来的想法，然而平淡的生活过着过着却也习惯了，觉得这样不错。倒……并不是有意与世隔绝。
（况且，也没有人愿意没事来明芙阁看望我。而我也没有四处走动的意义了。我对他们既然无足轻重，还不如一直无足轻重下去。这于我，于他们，都不会有影响。谁没谁活不下去呢？我算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人来到世上本就是一个人，也没必要非得过得多热闹。）
容怀璧说句直接些的。三姐也晓得，我不过是个嫁进来的外人，在别人眼里，有，与没有我这个人，并无区别。

（我被她的连番质问所震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所以我其实还是在依靠代王府，当初一纸婚书便确定我此生不再属于自己一人。柔荑紧紧握住杯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当然曾想过与人再次交谈会是什么感觉，可是如此便是说明我内心依旧向往陪伴的吗？褪去一身浮华，殷怀璧还是做不到无欲无求。她的忽然靠近本就出乎意料，说出的话更是让指尖一颤，双眼失去聚焦。什么叫我想当大姑姑？平日里外界的事都是从莺莺口中听说的，这件事我却不曾知晓。猛然看向一旁的莺莺，察觉到她的嘴唇被她咬得泛白，便知大事不妙。）
怎么……回事？
（再启唇发觉声音已添上沙哑，仿佛嗓子被什么糊住一样，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莺莺强忍眼泪，提裙一下子跪到地上磕头。“主子，是莺莺瞒了你。贵妃娘娘她，她，殁了。”那白瓷杯子于那个“殁”字出口的一瞬滑落掌心，唇瓣颤抖，面色变得苍白而颓然。我虽与大姑姑不熟，却知道她是殷家的骄傲，延续殷家在后宫的神话。如今，连她也跟着那阵风……离开了吗？）
不可能，不可能……

【我以为这样大的事她肯定已经知道了，不想她的婢女告诉了她许多外界的事情却因为害怕她伤心独独隐瞒下殷贵妃的死讯，此可谓用心良苦，却被我无意间戳破了窗户纸。可惜孔洞中透出的不是阳光却是黑暗。有些抱歉，转念一想她总会知道，也需要知道，便罢了。柔荑轻轻拍了拍殷氏的柳肩，似是宽慰她又似是惊醒她。】
你看，即便你与贵妃并不亲厚，闻她出事后不也大为震动？你出事，我们也会一样。
【皱眉看了看脚边的碎瓷片，很是小心地用鞋尖将那狼藉拨开。好在殷家现在宫内还有个端妃，端妃我是见过的。那是很小的时候了，我入宫碰到她的时候她还是殷昭容。可惜她的凄苦，更是没几个人能体会分担了。】
四弟妹是经历过这种痛苦的人，当更能明白。代王府也失去了一个亲人，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无论那种失去是以何种方式。

（没错，我对这种失去亲近之人的感觉再熟悉不过，那是一种说不出来却痛入骨髓的深刻。她果真很清楚这种时候什么样的话能抓住我的要害。我因同样的事一次又一次受到打击，难道要将或许能得到的温暖再次推开，把别人的期待也摧毁？脑子乱作一团，终是回了一句。）
多谢三姐教诲。我会多想想的。
（当我听到大姑姑去逝的消息，我迫不及待想要回一趟殷家，迫不及待想要入宫找六姐问个清楚，我就知道再想做个平平淡淡的人有些困难了，因为心境已经乱了。就像平静的湖面一旦被吹皱，就再难复原。）
我有些乏了，要不，三姐先回吧。

【她开了口，是想静一静，我也知道她还需要时间想明白。于是颔首，让她好生休息。临走前睨了一眼还在地上跪着的莺莺。其实我算是今日才看得分明。这个莺莺其实是个很有心机和本事的人，别见她平时唠叨看似胆小，实际上该做的事一件没少。这些年亏得她留在殷氏身边，应是有意无意说了很多外面发生的事。或许无意是有意。因为她想让殷氏重新回到人群，奈何地位悬殊无力劝解，只好表面顺从，实际上却一直没让殷氏跟外界彻底断了，如此，殷氏再出门与人打交道是必然。到那时，殷氏最信任的又会是谁？所谓做凤尾不如做鸡头，以后还能少了她的去？意味深长多看她半晌，道。】
好生照顾着郡王妃。
【离。】

（她走了，明芙阁又恢复到往日的样子。莺莺还跪着，炉子里炭火烧得劈啪作响。我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莺莺。她其实也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不是吗？）
起来吧。
（莺莺怯怯谢过，提裙起身，拿手背抹去眼泪。我却觉得看着更加累了。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内阁走去。）
我不怨你。你将碎片收拾好了，就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