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兰非兰,而是我家乡的一种茶树。因其香气奇异似兰,故名“奇兰”。
中国之大,茶种殊多。饮茶之风以闽粤一带为盛,尤以我的家乡最负“工夫茶”盛名。我的家乡是著名的单丛之乡,境内山岭蜿蜒,林木苍郁,云雾缭绕,茶叶品种繁多,香气滋味各异。
据史料记载,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八姓入闽,而后渐向闽南和粤东扩散。相传中原汉人来到闽粤交接的山野,发现遍山都是茶树,认定这里是富饶肥沃之地,于是在此繁衍生息,代代相传。
奇兰原是野生茶树,古时山民无意间采摘焙制后,发现其奇香若兰,于是取名“奇兰”,又名“俏乌龙”,经多年人工无性繁育,逐渐引种开来。有古谚云:“粤出俏乌龙,闽产大红袍;龙袍山泉泡,笑谈客人到。”
奇兰还有另一个有趣的名字,叫“红军茶”。原来,抗战时期,朱德带领的红军在饶平山区驻扎,常以奇兰泡水解乏,饮之精神百倍。后来,当地人都自豪地称奇兰为“红军茶”。
记得小时候,常见到大人们冲泡工夫茶的情境。大多是在巷口屋檐下,鹅卵石铺就的地面支着一个红泥炉,炉里燃着火红木炭,炉上架着茶锅烧水,旁边小八仙桌上摆着陶瓷工夫茶具,三个茶盅。大人们悠闲地聊着话,吸着烟,不时拿起羽扇,对着炉口轻煽。要是看到有小孩探头探脑,没准就会说,来来来,来煽下风。煽风要不偏不倚,不急不缓,扇不好还要挨大人揪耳朵,有时一不留神,把火炉煽翻了,茶锅打倒了,水泼了一地,可就闯了祸。当然,那些大人,都是些有闲工夫的男人,那个年代,女人是没有喝茶之份的。
炉火正旺,水就“飕飕”地开了,壶口冒烟。掌茶的手一伸,捏住锅柄,提锅淋壶热杯,顺手抓一小撮乌黑的茶叶,投进盖碗,再注满沸水,刮沫,洗茶。干茶一经沸水冲泡,刹时茶香四溢。茶盅只有三个,围坐的大人常有四五人,他们会互相谦让着说“你先喝,你先喝”。潮州工夫茶,讲究的是“工夫”二字,要用炭炉烧火,泥锅煲水,陶瓷茶具冲泡,冲茶还要讲究“高冲低斟”,以三个茶杯均七成茶汤为宜。不论喝茶的人有多少,茶杯永远只有三个。负责泡茶的人称“柜长”,不可喝头泡茶。
那时候,大人们喝的大多是当地自产的水仙、黄旦和奇兰,茶叶都是传统乌龙茶制法,工序繁琐而复杂,制茶师傅全凭经验手工揉制烘干。水仙味浓厚甘爽,适合嗜浓茶之人;黄旦香高似桂花,滋味醇爽;奇兰香清高似兰,滋味清淡。
小时候,我时常借机蹭一两杯茶喝,解解馋。那时我还真不喜欢喝茶,特别是水仙茶,感觉味道既浓又怪,倒是黄旦和奇兰,还不怎么难喝。奇兰香气清高淡雅,似空谷幽兰,但茶香入口即化,稍纵即逝。
那个年代,茶叶是贵重之物,普通人家买不起茶,喝茶的不是当官的就是有钱的主儿。记忆中,茶客中喜欢水仙的多,喜欢奇兰的少,究其原因,或因其香虽高,然味淡,不合多数茶客嗜好。
后来,家乡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野生水仙选育的单丛茶,因其香气高锐,滋味醇厚,具特殊蜜兰香韵,很快便风靡各地,一时身价倍增。茶农们开始大面积扩种单丛,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其他茶种,包括奇兰,几近被砍伐殆尽。
近几年,家乡引进了茶叶新制法,将部分单丛茶制成红茶。硕果仅存的奇兰,也被赋予了新生命,制成奇兰红,其香气清幽馥郁,淡雅似兰,滋味鲜醇甘爽,比传统乌龙茶制法更胜一筹。
我是嗜茶之人,不可一日无茶。最初是见茶就喝,之后非单丛不喝,到最后只喝高山春茶。那是一种家乡的味道,春天的气息,微妙不可言。不少人说,晚上喝不得茶,喝了睡不着觉,而我却是非得喝上两泡茶才睡得着。不过也有意外,好几次一晚上喝了四泡茶,结果半夜辗转难眠,真失眠了,想想还是真喝多了。
不知不觉间,发现自己也渐渐喜欢上了奇兰,有时,也在家里冲上一泡奇兰红。看着那乌润条索,红明汤色,嗅着那奇异兰香,品着那清幽茶汤,恍如回到少年时光,秋日暮阳时分,路经山涧溪谷,一眼瞥见半崖上一丛野山兰,沐着金色暖阳,花开数朵,灼灼其华,异香扑鼻……
茶等的是一个懂它的人,人等的是一杯倾心的茶。茶本无好坏之分,只是喜好有别,茶缘各异。每一泡茶,都是汲取天地日月精华,经风吹日晒,雨淋霜打,千锤百炼,方能流香。我惟愿,将一盏茶,喝到无色无味,不苦不香。
心即茶,茶即心。茶予人的,即是人的心境与想像,你想要的是什么,茶就是什么。在千千万万年中,在时光无涯的荒野里,当你遇上了倾心喜欢的茶,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在漫长的等待中,刚好赶上了,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就是我等的茶么?
奇兰,奇兰,不仅有着奇异的名字,更有着奇异的前世今生。人生如茶,清浅相依,茶如人生,甘苦自知。